足音惊破寥寥水声。
风声自脑后袭来,绿酒略侧过脸,目光一扫,用力扬刀,只听一声极脆的格挡声。对方一击未成,身子如羽毛般轻飘飘后退至远处,绿酒定睛,见他肌肤青白,双眼空洞,嘴角墨黑涎水,似阴森鬼气自幽冥漫入人间,与先前在驿馆所见的来袭女子如出一辙。
岩壁间回荡着幽微响动,诡异又深沉,黑色的影子盘踞在暗处。绿酒捏紧了山阳,忆起宁宁分别时所言:“此去分头而行,我无法护你帮你。是死是活,是吉是凶,皆是你的天命。你若是死于宵小之手,说明我看错了,你不过如此;但你若是能活下来,我有一件事……”
那双碧色深渊凝视着她,美得如梦似幻,仿佛一个瑰奇胜绝的人间仙境。风雪号声,嫠妇悲声,如是我闻,空与色皆是幻象。欲言,又止。
分神的一瞬间,背心处一道银光掠过。绿酒仓促间避过,仍不免被鞭子削断了一截发髻,大喝道:“给我滚出来!”
她断发簌簌而落,至“滚”字尚未落地,先前那个黑色影子几乎是贴着绿酒碎发暴起,扑向她的胸口。她翻转身躯,刀光一闪,斩向对方,他却猛然身退,银鞭趁势窜出,束向绿酒的脖颈。
绿酒步伐不停,刀光已舞成一片雪光,明亮堂皇,所及之处如有金焰燃起,让暗夜里的几个影子发出无声的惨叫。她正欲更前一步,两条银鞭倏然自脚边钻出,狠狠一绊,又如蛇般蜿蜒缠绕上她的小腿,直陷肉中。
绿酒吃痛倒地,黑影大张着口,朝她咬了下来。她仓促朝左边一滚,一手强压住对方肘部,一手将山阳刺入他的颈口,透骨而出。
先前银光又一次向她脖颈处套去,这一回她无法抽刀,也来不及起身,腿上传来撕裂的剧痛——
鞭梢的寒意已舔至她的后脑勺,携着某种不可名状的粘腻恶臭气息。绿酒闭上眼睛,在一刹那想到了许多。蔚靖江临刑前的泪眼,柔欢曾经紧握着她的手,皇甫思凝含笑的琥珀色眸子,令莲华杜鹃啼血般的哂笑,令氏覆亡那一夜凉薄的月光。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穷泉为堑,聚壤成基。
寒意戛然而止。
等了许久,绿酒也没有等到预料之内的死亡。她睁开眼,勉强爬起身子,在混沌黑暗中望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为首之人是一身华贵的明黄长衫,袖尾纹着一黑一白两条寒龙,爪牙相交,纠缠不休。长身玉立,风流蕴藉,无纤毫俗韵。
绿酒愣了一愣,道:“你是……策梦的……”
策梦使节道:“咦,你居然会讲话?我还以为这里只有被放逐的败笔之作,没想到……”
绿酒咬着牙砍断缠住自己的银鞭,道:“多谢救命之恩!还有,我是活的,是方棫人,我有爹生有娘教,和什么长生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当然会讲话!”
对方静了静,道:“是在下失礼,还请见谅。在下策梦正使尔云谧,请问尊姓大名?”
绿酒一边撑着墙壁站起来,一边环视周围,先前隐匿于黑暗的影子尽数清除,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她与这些诡怪东西缠斗已久,自然知道蹊跷之处,眼前人的手下足以做到这一点,实力不容小觑。先前路上,皇甫思凝已经告知绿酒在宴上所见,凤春山能够混入策梦使团,必然与眼前人有所勾连。
“免尊,我姓蔚。”绿酒顿了顿,“你是和凤……和宫冰玉一伙的么?”xǐυmь.℃òm
尔云谧一笑,温而不腻,巧语俊爽,全然不计较她对倾成宫的无礼,道:“我们血浓于水,自然是一伙的。可惜我姊姊大约不愿意当我是自己人。”
绿酒惊疑道:“你是宫冰玉的妹妹?”
尔云谧道:“你为何要讶异?因为我与她生得一点也不像么?可能是我比较肖似父亲,姊姊更像她的舅舅萧承谟罢。”
倾成宫主宫褫终身不二色,膝下只有宫冰玉一个女儿,天下皆知。绿酒满怀疑虑,不好表达出来,但看尔云谧提及三上人之首毫无恭敬之意,这副笑吟吟又目无下尘的脾气,着实有点眼熟,和缓下语气,道:“多……多看尔使令几眼,的确与少宫主有几分相似。”
尔云谧道:“看你模样,似乎与我姊姊颇为相熟,难道她从未提起过我么?”
绿酒摇头。
尔云谧道:“你真是个实诚人,连一点托词都不会讲。不过我姊姊向来论甘忌辛,好丹非素,对我偏见极深,我早便习惯了她的薄情冷意。”她嘴上说着薄情冷意,嘴角却挂着盈盈笑意,也不等绿酒回话,“话又说回来,你一个方棫人,怎么会落单在这种地方?”
绿酒不打草稿道:“我是受儊月凤将军所托,前来搭救平西王。”
这一回轮到尔云谧惊讶了,道:“你也是?”
绿酒理直气壮地点头。
尔云谧叹了口气,道:“这一路行来,我的人手折损已经过半。其实我姊姊的伯奇中之无解,平西王死期将近,救她并无甚么好处……”
墉不可转,堑不可回。绿酒握紧了手中刀,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尔云谧斜乜她一眼,目光忽然凝滞。
绿酒见她看向自己袖口一痕洇红。小小的一点,正是先前宁宁不小心被山阳刀所伤,偶然落下的一滴血。
那个眼神令绿酒没由来的心里一紧,尔云谧若无其事般问道:“蔚娘子,这刀鞘上头的纹样雕得真好,是什么花?”
绿酒答道:“夜海棠。”
尔云谧道:“这世间有海棠,有秋海棠,我竟从未听闻过夜海棠。这是何种?”
绿酒道:“夜海棠是方棫令氏一位先祖亲自栽培之种,形色香兼具,纤柔馥郁,世间无双。”
尔云谧道:“我少时在先人笔记里读到‘五恨’:恨鲥鱼多骨,恨金橘太酸,恨蓴菜性冷,恨海棠无香,恨某不能作诗。因此她发志培育一种奇花,既有海棠之姿,又具海棠所无之香,恨不能碾冰为土,玉为盆,深贮之银屏珠箔中。我原以为,普天之下只有倾成宫内那一本。没料到这世间竟有这般巧合。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也有这般异葩。”
……他姓李,单名一个皊字,出身策梦李氏。他的妻子名叫宫般若……
绿酒在尔云谧开口之时,便有某种预感,淡淡道:“尔使令,我方才与少宫主分开。你若是有何疑虑,大可直接开口。”
尔云谧沉默片刻,道:“蔚娘子,兹事体大,营救平西王要紧。”
见她并未追问,绿酒抿了抿唇。他们顺着地道而行,岩势越发崎岖,眴兮杳杳,孔静幽默。时有暗处威胁,皆被策梦中人先一步铲除殆尽。尽头又是一扇黑色大门,上头绘着天地盈虚,日星殒食,山川崩竭,百鸟云集。
自有人等上前破门机关。绿酒与尔云谧伫立在一旁,细细端详门上绘画,指着其中一处,疑惑道:“这些是……乌鸦么?”
尔云谧道:“‘乌鹊惊兮哑哑,余顾瞻兮怊怊。彼日月兮闇昧,障覆天兮祲氛。’你先前应该看到了那片乌压压的鸟群。黑鸟遮天,在巫咸是至为不祥的征兆。只不过因为国主寿宴,又碍着儊月人的颜面,没有谁敢说出来罢了。”她掩唇一笑,“这世上没几个人有能耐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若有机会相见,我实在很好奇……”
绿酒奇道:“是谁?”
尔云谧笑而不答,道:“你看乌鸦所对的另一边,是凤凰。巫咸传说中,凤凰栖息于生与死的界限,是引渡灵魂的媒介。”
吱呀一声,大门轰然打开。
犬牙参错,铁栏森严,一人长发凌乱,居于水牢正中央,不是凤欢兜又是谁?
尔云谧整理衣冠,向前数步,又并不靠近,正色道:“在下策梦九重天第七宫咸天二十八宿尔氏女云谧,营救来迟,还请平西王殿下见谅。”
绿酒没有她的顾虑,边迈步边皱着眉头道:“姓凤的被关了这么久,说不定早就昏过去了,你隔着老远讲话有什么用?”
尔云谧心道:“琳瑯宫底险峻叵测,一路上光是处理那些‘废品’便千难万险,何况水牢里头。巫即紫炁必定早已另设机关圈套,只等救她的人自投罗网。能给凤春山卖个人情固然好,但我总不能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她并未开口,等着欣赏绿酒落入陷阱,死无葬身之地。
不料绿酒没有遇上任何阻碍,顺遂地来到水牢边缘。一回头,朝她招手道:“尔使令,你还愣在那里作甚?”
尔云谧与余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确定此处并未有其他埋伏,这才缓缓踱步,道:“蔚娘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运气很好。”
绿酒颔首道:“你姊姊说过,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略一扫隐隐渗血腿间伤势,想起凤欢兜惊讶又好笑的表情。那个眼神曾经久久停驻在她身上,一触及她的目光就挪开,仿佛一根燃尽了的蜡烛,最后一滴烛泪坠落,有着某种灼热的刺痛,又或许了无痕迹,在片刻后被她抛之脑后。
“……凤欢兜。”
她念着这个名字。很奇异,分外郑重。
被她呼唤的人眼睑轻颤,睁开了仅剩的一只眼珠子,茫然地动了动,上下,左右,宛如刚出壳的雏鸟般荏弱无措,寻寻觅觅千回百转,最终还是落在初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海浪汹涌来去,嶙峋脆弱的礁石又裸露了出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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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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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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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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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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