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夭一抬眼,脸色便难看了八分,道:“凤将军大驾光临,怎么不提前请人通报?我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啊。”
凤春山谦虚道:“斯使令过奖了。”
斯夭呸了一声,道:“我看你活蹦乱跳,没有一点要死的架势,怎么还赖在这里不走?”
这番话七分假三分真,但有一点确凿无误——
“我们此行的任务早已完成,国书也没什么波折,你还留在方棫作甚?你知道外头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么,多少人兴奋地说凤修罗已经死了,又说凤修罗只是装病,其实是等待大军压境,里应外合,要踏破这方棫京城……我真是服了那些人,里应外合?这是帝辇之下,我们这帮子人总共加起来才几根手指,还能与大军汇合攻城?那一帮听风就是雨的蠢货,没有半点依据的屁话,还能说得言之凿凿……”
凤春山道:“《礼记》云:‘久不相见,闻流言不信。’斯使令难道是那种介意蜚短流长的俗人么?”
斯夭道:“你以为你拍我马屁有用?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顿了一下,古怪道,“说起来,你真的遇袭受伤了么?”
凤春山道:“岂能有假?”
斯夭道:“我看你真是和这个破地方八字不合,动不动就差点死在这里。”
凤春山淡淡道:“彼此彼此。”
斯夭摆了一摆手,依旧隐隐作痛。伤筋动骨一百天,罔论她的左手还是被皇甫思凝用手铳打伤,比一般伤口更难愈合。
“姓凤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目的,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
凤春山道:“斯使令果然是个爽快人。待到回京复命,我准备为霜儿请封诰命。斯使令贵为兰台副令,文思敏捷,如椽大笔,能否帮忙想几个好听些的字?”
斯夭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掏了一掏耳朵,道:“你说什么?”
凤春山换汤不换药,道:“斯使令学富五车,殚见洽闻,能否为我夫人想一个寓意绝上的诰命?”
斯夭愣愣道:“你再说一遍?”
凤春山道:“我再说十遍都无所谓,你确定你想听?”
斯夭颤抖了半天,忍不住跳脚,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些天来鬼鬼祟祟的……你果然把她藏在那里,否则那姓然的为什么死活拦着我不给进……”
凤春山道:“斯使令这话就不对了。拙荆遭遇歹人,不幸负伤,这段时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哪里有什么藏不藏的?”
斯夭皱着眉头,道:“我不管,我要见她。”
凤春山笑了一下,极美。
她道:“你可以试试。”
斯夭咬了一咬牙。
杜如微低眉顺目地站在门边,仿佛一条赤尾的鲂鱼,困苦两难。
虽然知道自己早就没戏,但连垂死挣扎也不挣扎,可不是斯夭的作风。她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略感不对劲,道:“别扯她是你的夫人了。所谓封诰,你进京封请,要么由陛下亲赐,要么随礼部择选,为什么要自己想?”
凤春山道:“我乐意。”她递过去一张纸,“我广开言路,集思广益,选了这么几个字,斯使令不妨一观。”
斯夭没有接,凤春山也没有收回手。
她们二人的动作都僵在那里,谁也没有退缩半步。
斯夭不耐道:“你这人是不是真的没皮没脸?”
凤春山的脸皮很厚实,岿然不动。
斯夭道:“我又不是你的墙上泥皮,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凭什么要帮你?”
凤春山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凝了几分忧愁,如萧瑟风雨,云卷花落,道:“你以为我乐意来找你帮忙?一想到霜儿日后的诰命,可能会与你扯上干系,我就一阵犯呕。可是为了霜儿的将来,我不得不达权通变,敬终慎始。”
这话似乎十分有道理,以至于令斯夭轻忽了其间的不合理。她想了想,促狭一笑,道:“也对,我不能平白放过这个恶心你的机会。”
斯夭接过了纸张,略略一扫,望入其中一个词语,登时骇笑道:“姓凤的,你所谓‘广开言路,集思广益’,找上的是哪门子的蠢货?”
凤春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然无方,道:“你亲戚。”
斯夭将那张纸握成团,随手一丢,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大老粗,连犯讳都不记得,真是掉了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掉的!”
凤春山并不恼,捡起了被揉成一团的纸,缓缓展开,道:“斯使令,这些字有何问题?”
斯夭道:“问题可大了。我真受不了,你在予皇书院究竟学到了什么?”
凤春山道:“长生老人可不会教这个。”
斯夭哑然。
凤春山凝视着那些龙飞凤舞的字眼,一个个念了过去。
念到某个词的时候,斯夭眉间骤然一凝。
凤春山眸光微暗。她停了下来,语气十分茫然,道:“斯使令,你说的是‘扶桑’二字?”
斯夭沉默不语。
凤春山道:“奇怪,这二字为什么不行?这是佛前最常用的供花之一,其所出又是朝阳奚谷,寓意极好。我也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避讳啊。”
斯夭忍不住道:“蠢材,命妇可是要进宫觐见的,你知道‘那一位’公主么?”
凤春山略一颦蹙,似在苦思冥想,然后面露惘然,缓缓摆首,道:“公主?皇室这几十年来,阳盛阴衰,多为男嗣。除了令堂之外,哪里有什么公主?对了,先燕王膝下有一位孤女,本是郡主,前些时日及笄,晋封为沉玉公主……”
斯夭冷笑了一声,道:“我现在终于相信平西王是真的不管事了,居然把你教成这个样子。”
凤春山道:“殿下确实对我不太上心。”
斯夭狐疑地盯着她,揣度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心,道:“你再傻,也应该知道,王皇贵妃住在什么地方。”
凤春山道:“长华宫?”
斯夭道:“长华宫以什么闻名?”
凤春山道:“王皇贵妃与先皇后是一母同胎的姊妹,所以长华宫人无论男女,皆是双生而诞,两两辉映。”
斯夭捏了捏眉心。
九五至尊将她抱在膝头,指向座下的一个小小少年。说,嫁给他,好不好?
王皇贵妃说,东宫聪明文思,光宅天下。婚事岂容这般轻率?陛下是喝醉了罢。
比她稍长几岁的少年回视着她,微笑不语。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温存而疏离,不沾一丝人世烟火。
再见时则是个偶然。每一年的清河节,惯例无宫禁,勋贵子女可出入皇宫不忌。她那时候年纪小,也傻气,偏要往旁人不愿意去的地方看两眼,不知不觉竟和侍婢们走散,到了一条不认识的溪流边。十里寒星相照,一轮明月斜挂,缥缈映红光。芳尘暗陌,残花遍野,岁华空去。遥遥看见一点薄绿的光色飘来,垂杨翠拂,居然是一盏燕草碧丝河灯。
水声潺湲,有零陵的香气隐约浮动。
她朝河灯飘来的方向望去——
宫灯投下鹅黄的光影。极温暖的颜色,一摇一摆,凌波漾鹢彩,泛水涣蛟文。浮在颤颤的水面上,也浮在他水一般粼粼的眼波里。
那一年的东宫,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皮相早已耀眼得目空一切,叫人看不清真面貌。
这样的夤夜,这样的水色,这样的深寂无声。樯风吹影落,缆锦杂花浮。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斯夭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姗姗向他走去,轻声道:“殿下,您在祭奠谁?”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定定凝视那一盏小小的火光,道:“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她自然知道这是诗经里头哀悼的句子。秦伯任好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针虎,亦在从死之中。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若能赎代他的死亡,百人甘愿共赴泉台。
这是哀悼之句。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代。这或许会从世间任何一人口中道出——但不该是他。无论身在金堆玉砌还是坰野草昧,只要有他,所到之处无不炜烨焕烂,所见之人无不俯首称臣,恨不能将每一寸角落跟着他改姓赢。他如此光明堂皇,怎么会是他?
她不明白,不自觉接了下去,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东宫回首,仿佛是第一次正眼看见她这个人。
她怔忪了很久。直到他早已离去,河灯早已熄灭。
年少的她回去问过母亲,东宫为何会在清河节那一日流水泛灯,祭的又是何人。成和长公主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即脸色陡变,铁青道:“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是一个秘密。连长公主之尊也避之唯恐不及。
但这世间并没有永恒的秘密,何况是在这有无数双眼睛盯住的宫廷。
斯夭叹了口气,道:“如今知道这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但宁王殿下刚出世的时候,可不止他一人。”
凤春山道:“我知道,端王殿下只比他晚一刻出生。若非如此,当年的穆嫔恐怕不止是今日的穆婕妤了。”
斯夭摇了摇头。
王皇贵妃是先皇后的姊姊,若说资历,比先皇后更早些就已嫁给了尚未登基的皇帝。但待到皇帝御极,她却未被晋封为皇后,只违制封为皇贵妃。
当年天下哗然,重臣进谏,皇帝皆置若罔闻。数十年前,王皇贵妃与穆嫔同时怀孕。皇帝盛宠穆嫔,便许诺道,尔等之中谁先诞下皇儿便立为皇后。
这个金口御言并未实现。王皇贵妃先一时诞下了一儿一女,皇帝并不甚情愿地给这个儿子加封储君,未对王皇贵妃有半分封赏。
但那对龙凤胎的身体十分虚弱,始终高烧不止,缠绵病榻。
“那个女孩身体太弱,最终没挺过去,在那一年的清河节当晚……据说那个时候,陛下还在封赏新入宫的贵人……”
“最后潦草追封了一个桑悦公主,连名字都没有取,玉牒也悄无记载。”
皇帝对区区一个女儿不屑一顾,但王皇贵妃却心痛如狂,几乎杖毙了当时所有侍奉过桑悦公主的太医与宫人。其间手段残酷,雷厉风行,至今令所有人噤若寒蝉,让那个夭折的女孩成了无人胆敢言及的禁忌,连这两个字都就此绝迹。
人间再无桑悦公主。
只有儊月东宫,万里龙庭未来的执牛耳者。
凤春山缓缓垂下眼。
回忆穿过苍茫岁月,连翩而来。最终定格在一个画面。宫冰玉枕在东宫的膝头上,眸子干净如湖光山色,颜色是温柔的碧绿,好似春天树上长出来的第一个嫩芽。她安心闭上眼,仿佛一只撒娇的猫,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沉沉睡去。m.χIùmЬ.CǒM
东宫轻抚宫冰玉的长发,像是吞梦的伯奇,为她戮尽人间梦魇。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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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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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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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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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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