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懵懂地听着,六七岁的小孩子,哪里明白什么是“仁慈”、“自然界”、“弱肉强食”。
直到林澈亲身置于那样的情景,他才真正领悟到了黎生灿的意思。
女人发丝凌乱地倒在他脚边,没了呼吸。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脚踝。
林澈从噩梦中惊醒,被褥滑落到床下。
没有人愿意脱下那件外衣。
林澈想,其实自己也是一样。
“他敢?!”
黎婉晴将文件重重地摔在桌面上,怒火中烧:“好一个黄雄,当年自作主张干的下作勾当,现在把脏水泼到我头上来了?”
杜醇噤声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黄雄敢公然叫板,必然是有备而来。
“媒体那边,估计也是他的手笔。”杜醇道,“眼下事情已经闹开了,您打算怎么做?”
正式开始上课后,林澈才知道这个消息。
林君逢离职了,原因不明。
新来的语文老师是个身材矮小的妇人,剑眉星目,不怒自威,声音洪亮如钟。
“呜呜呜,林老师怎么辞职了?我好喜欢他,他真的好帅。”
“帅有啥用,颜值能提高你的语文成绩吗?花痴。”
“哪帅了,我就不觉得帅,太瘦了,面色发黄,一点精神也没有。”
“就是啊,而且他上课真的很不专心,有几个老师像他那样坐着上课呀。”
“感觉他上课就像在照着教材念……”
“他上次还在课堂上怼我……我当时都快被他气哭了,有这样针对学生的吗??”
似乎大多数人都在庆幸着林君逢的离开,唯独林澈对此事五味杂陈。许是因为与他交集甚多,林澈并不认为这个人是他人口中尖酸刻薄、照本宣科的人。
尤其是他向林澈提出的问题,更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真相的面目丑陋不堪,刺痛人心。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意志,那么人们还需要真相吗?”
如果让现在的林澈在真相和当下所拥有的东西做一个得与失的权衡,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即使是如此,当天夜里,抱着疑问,他还是给孙尚茗发了一条消息。
林澈:茗哥,你知道林老师为什么离职吗?
孙尚茗很快给了他回复。大概是出于对林澈的信任,他并没有有所隐瞒。
“肺癌四期。”
林澈艰难地理解着短短的几个字,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说得也是,林君逢看上去烟瘾很大,少有的记忆中他都在抽烟。
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涩,摸到床前的水杯,猛地灌了一口,凉的。
“……他在哪家医院?”他问。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墙体上镶嵌的金色大字。虽然被命名为“温情楼”,却通身散发着风前残烛的味道。
“让阳光温暖生命的最后一公里。”
林君逢凝视着墙上张贴的标语,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房门打开,林君逢疲惫地合上双眼,凭脚步声猜测着来人是家属还是护士。
声音在他的床前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看到余量充盈的输液瓶,一个人影站在床侧。
“……是你。”沙哑的嗓子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
黎生灿俯视他,嘴角扬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毫无波澜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具尸体。
相比其他病房,临终关怀病房格外地安静,林澈悄悄推开房门,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许多。
“你最好什么也别说。”
林君逢闭眼假寐,耳边回响着黎生灿留下的话。
将死之人,有什么值得惧怕的?
“唔,”仿佛猜到他心中所想,黎生灿看似认真地思索一阵,笑道:“因为他不会想知道。”
林君逢惊于他的笃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与他相反,床前的少年神色云淡风轻,漫不经心道:“如果你真的想告诉他……”
“我也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
短短几句话,便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黎生灿走后,林君逢不断地在心里猜测着他的用意,思忖许久,抵不住汹涌的睡意,沉沉睡去。
一名护士推着输液车进来,替他换下输液瓶,又推车离去。
今日的临终关怀病房无比热闹,护士的脚步声尚未远去,又来一个。琇書蛧
林君逢终于等到了一直在等待的人。
林澈在沿途的花店买了一束兰花,插在病床左边的瓷瓶里,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下,相顾无言。
他还没想好措辞,病床上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林澈失了方寸,替他抽了几张纸巾,从床底拖出纸篓,暗自考虑着是否需要叫护士。
“给我倒杯水吧。”稍微缓解后,林君逢道。
林澈依言照做。林君逢饮过半杯,他坐在病床上,双手摊开,一手捏着水杯,面黄肌瘦,眼窝深陷,仿佛苍老了十几岁。
“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两个月的寿命。”他语速缓慢,句与句之间停留甚久:“人死后……会去往哪里呢?”
林澈沉默着,答不上来。
“《神曲》中,但丁游历了地狱、炼狱和天堂。”
“……他迷失在罪恶的丛林中,而他的已故的恋人贝阿特丽切,希望他忏悔自己的过错,饮尽忘川水,以此忘记前世的过错,带他游历天堂,得以面见上帝。”
“幸福与灵魂的归宿。”他嗤笑一声,“应该和我关系不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寄一本《告白》吗?”
话音刚落,恐惧霎时爬上林澈的脊髓,像是盘根错节的荆棘死死缠绕,身躯如灌铅般沉重,动弹不得。
然而此时,最清晰的,是一直深埋在他心底的,如铡刀高悬于颈后,面临宣判的战栗。
他如坐针毡,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林君逢说出那句无限接近心中所想的那一句话。
唯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林君逢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他的“秘密”。
“我讨厌学生。”林君逢有些自嘲地笑道:“嗯……我好像没怎么掩饰对你们的恶意。”
“因为无知,所以无畏,因为天真,所以残忍。”
“之所以喜欢《告白》这本书……可能是因为能在其中找到一些观点上的共鸣吧。”
意料之外的,林君逢的陈述让林澈摸不着头脑,只好暗自在心底猜测着他的用意。
他端坐着,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约莫一个小时的聆听,林澈才恍然大悟——林君逢想要阐释的,不是林澈的“秘密”,而是他自己的“秘密”。
林君逢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市级高中任教。
幸运的是,在这所中学里,他偶然找到了一位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不幸的是,这个人并没有和他共度一生。
他们在旅行的途中相识。两人皆是穷游,在气味混杂的车厢里认出了彼此。徐真与他同为一所学校的教师。他们起始相同,终点相同,工作相同,爱好相同,仿佛天生的默契,一拍即合。
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达成同游的共识。
白日,H市,灵峰山谷。他们穿过拱门,梅树肆意伸展着纤细的腰肢,鹅黄的梅花挺立枝头,远远望去,如落雪一般。
徐真示意手中的相机,笑道:“林老师,站在树下,我给你拍一张吧。”
画面定格,林君逢站在树下,肩上不知何时飘落一朵梅花。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徐真贴切地形容道:“林老师的名字也是源自于此吗?”
他替他拂去落花,眼角眉梢的笑意比落花更盛。
夜里,他们拥挤在旅馆的单人床上,脊背紧贴,各怀心事。
“林老师。”
徐真忽然道:“林老师,你看。”
他指着窗外,林君逢不明所以,起身拉开窗帘。
一望无际的黑夜里,忽然飘起了雪。
零零散散,如同夜空中陨落的星,悄然而至,落在窗框上。
同为极南方的G市人,两人凑在狭窄的窗前,衣衫相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兴奋的神色出奇相似。
徐真想起白日赏过的梅树,那里一定也是雪花纷扬,冰碴子压着枝头,亮晶晶的,盛放的梅花傲雪凌霜。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林君逢不动声色地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
“林老师,”徐真突兀地问道:“你有对象吗?”
“没有,”林君逢没来由地感到紧张,“怎么了?”
“没怎么。哎,说来惭愧,我也没有。”
窗面上开始起雾,徐真沉吟片刻,在上面写下林君逢的名字。
“我当过一年的班主任。”徐真说:“有一次巡视,看到学生在窗上写写画画。我问他在写什么,他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没来得及擦,我看到上面写着他和班里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那些孩子就喜欢这样,”林君逢似乎也想起一些趣事,浅浅笑道:“虽然幼稚,却很纯粹。”
“嗯。”徐真说:“既然你还没有对象,那只能空着了。”
“……”
雪仍在下着。
徐真披着林君逢的外套,鼻尖是避无可避的清新的皂荚味。今晚怕是要睡不着了。他想。
林君逢沉默片刻,抬手在窗上写了两个字。
冰凉的触感停留在指尖,雾水润湿的手指轻微颤抖。
他写的是徐真的名字。
林君逢和徐真。
徐真目睹他的一举一动,神色逐渐凝固。
作为同事的两人,平时不过偶尔在学校见上一面,打个招呼就走,如萍水相逢。不曾想,一朝同游,突然从相识到相知。
徐真褪下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
林君逢望着窗外的雪景,目光却像是看向别的地方。
徐真拍了拍他的肩膀。林君逢偏头看他,却被他按住了后颈。他的手很凉,却在无形之中燃起一簇火苗。
稍稍掂起脚尖时,徐真已经做好了被痛打一拳的准备。
弹指之间,两人唇齿相碰,像是开启某种机关,一触即发,“嘎吱”一声,双双倒在劣质的床榻上,如同杯里盛着的各色颜料,一朝相逢,迅速交融。
窗外飘着无尽的寒风碎雪。
窗内的几平米空间里,浓情蜜意以最大的限度燃烧,在冰天雪地里发光发热。
后来徐真想,也许人一生能够获得的幸福,确实是有限的。有限到,当他觉得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幸福的时候,灾难就接踵而至。
干教师这一行,往往是工龄越久,待遇就越高。
为了照顾家中的老母亲,林君逢接了一份家教。学生是一位可爱的女孩。
“她好像是我班里的学生。”徐真热了两杯牛奶,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叫……冯璐璐。平时挺乖巧的,应该不难对付。”
未曾想,一语成谶。
女孩的家长把林君逢告上了法庭。
一天晚上,女孩悄悄和母亲说,老师脱掉她的裤子,摸了她下面。
警察把林君逢带走的时候,他正在上公开课。
授课的老师被拷上手铐,当着一众学生和旁听教师的面,被警察押走了。
徐真怔愣一阵,冲出教室,警车在他眼前绝尘而去。
“我没有这样做。”
铁窗之隔,这是林君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徐真低垂着头,内心五味杂陈。他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如此脆弱,就连作为“爱人”的自己,也会去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不会这么做的,”他力图使自己的言语看起来更诚恳:“他……”
“他是同性恋。”
“我们其实是伴侣的关系。”徐真鼓起勇气道:“所以他不可能对一个女孩子——”
门响了,是一位女警,她说,女孩的□□检测出微量的属于嫌疑人的组织液。
“看起来不是这样的?”警官微笑着说:“天主教中,同性恋与□□同罪,想必这就是原因吧。”
从无私奉献的人民教师沦落到镣铐加身的阶下囚,究竟有多快?
作为一件影响恶劣的社会事件,林君逢的名字席卷了当地报纸的头条。
徐真将报纸撕成碎片,胸腔里杂糅着背叛的愤怒以及面对沉重现实的无力,肆无忌惮地膨胀着似是要炸开。
“我真的没有这样做。”
即便愤怒,再次看到林君逢日益消瘦的脸颊时,他仍然心如刀绞。
徐真问出了此生最后悔问出的问题。
“……真的没有吗?”
林君逢闻言一怔,眉目渐渐拧在一起,流露出崩溃的神色。
“我会证明的。”他低声说。
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徐真悲哀地想。
所有的纸媒都在批判这样丧尽天良的行径,人人唾弃,千夫所指,恨不得让□□下地狱。林君逢的老家贴满了咒骂的大字报,记者围了一圈又一圈,还有学生,那些曾经端坐在林君逢课堂上的学生,誓为同窗讨回公道。
如果真相的面目丑陋不堪,刺痛人心,违背了大多数人的意志,那么人们还需要真相吗?
“没有人相信我,”林君逢激动得胸膛起伏:“林澈,你想过吗?”
“你想过吗?都说公道自在人心,你有没有想过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像是耗尽全身的气力,如同挣扎在案板上的鱼一般,逐渐失去活力。
林澈沉默着,似乎理解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其实我……”他轻声说道:“我不是……林君逢。”
林澈猛地从椅上起身,魂惊魄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个在教师档案上名为“林君逢”的人,抛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如随意投掷一颗石子一般的云淡风轻。
“我的原名叫徐真。”
这是林澈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叫徐真。”
记忆中,“林君逢”对他说,这是他的一位故人。
光阴飞逝,世事早已物是人非。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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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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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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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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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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