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行。”林澈说。
方泽给他递来一杯蜂蜜红茶,神态自若,一如往常坐在他对面:“从上一次见面到现在,你觉得你有哪些变化?”
林澈低垂着头,思索一阵。这个问题方泽问过很多次,每次他都答不上来。
“也许,”林澈试着开口,语气中有些不确定:“最近……睡眠质量好了一些。”
他像是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一道裂缝,从中翻找出些新鲜玩意儿,“也不像以前这么频繁地做噩梦了。”
“是因为最近碰上了什么轻松的事吗?”方泽对此并没有表现惊讶。
“也许是……对。”犹豫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林澈摸了摸鼻子,抬眼看他:“你会保密的,对吗?”
“是的。”方泽说。
心理师有责任保护寻求专业服务者的隐私权,同时明确认识到隐私权在内容和范围上受到国家法律和专业伦理规范的保护和约束。*
“……”
林澈的喉结滚动,似乎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我喜欢上一个人。”
他盯着方泽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试图探寻他的想法。
“是个怎样的人?”
方泽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身为一名心理师,他接收过各种各样的来访者,见过许多少男少女的朦胧心事,中年妇女的婚姻危机,甚至是兄妹之间的近亲□□。
林澈欲言又止,只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
快乐。这是林澈第一次在方泽面前使用这个词汇。
“但是……有时我也会觉得困扰。”
林澈只不过是需要一个倾诉心事的树洞,而不是试图去寻求建议。方泽对此不作评价,他静静地扮演着倾听者的角色。
他能察觉到林澈心里的诉求,但更期望由林澈自己提出。
话音戛然而止,林澈开始沉默,时间的流逝在静谧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漫长,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他盯着桌面上的量表,快要把纸张灼穿。
“时间到了,”方泽看一眼手表,“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把林澈送到门口。
林澈驻足在走廊上,有些出神地想着什么。
方泽明白他有话想说,但一个人并不是时刻都拥有开口的机会。
于是他转身离开。
如他所料,林澈犹豫几秒,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拦住他的去路。
“我,”林澈艰涩地开口,紧张得冷汗直流,语无伦次:“也许……我能不能……尝试着……”
“走出来……?”
方泽温和地看着他,并不急着回答,直到少年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坚定。
“有时候,坦然面对会比逃避更有用。”方泽说。
比如现在。
黎生灿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触目惊心的感觉仍滞留在感官里,久久不曾散去。
已经四点,于是他走下楼,亮一盏灯,在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坐在中岛台上。冰凉的酒液灌进喉咙里,却没法把心口的郁闷冲散。
微暗的暖光灯下,衬着他的背影格外孤独。
公司的事务愈发繁忙,黎婉晴忙的焦头烂额,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黎生灿不会忘记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这位美丽的妇人,被疾病渐渐蚕食凋零,失去了乌黑的秀发,眼里的神采,活力的面容,变成一捧尘土,一张照片。
见到林澈第一面时,他无法自制地对这个人抱有明显的敌意。古人云父债子偿,虽然这个归因方式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被淘汰,但是黎生灿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他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就这么任由它发散,以“恶意”这样的情感储存在脑海里。
所以他看着周齐动手,他说,我帮你放风。
少年心性,周齐极其憎恶背后状告这种行为,哪怕一开始就是他做错了。他下手很重,林澈的眼镜被打飞,摔在喷泉边上。
黎生灿知道自己在纵容校园暴力。周齐此人,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为人豪爽,却也容易冲动,遇事不决直接动手。
但是当他看到林澈痛苦时,竟然莫名地觉得解气。
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然而人们其实常常站在情绪的一边,而不是真理。
于是布埃斯特说,真理的蜡烛常常会烧伤那些举烛人的手。*
周齐不断地质问,林澈只是否认,在发现否认无效后,选择了沉默。周齐揪着他的衣领,林澈被迫抬起头。
黎生灿看到隐藏在镜片下漠然的眼神。
一双清澈的眼睛,瞳色比常人更浅,麻木的不为所动的目光,看不到一丝畏惧。
像是任人□□的一只木偶。
黎生灿曾经查到过他小时候的照片,白白嫩嫩,灵气十足,笑容纯粹,看着有点眼熟。
直到后来,黎生灿还了解到其他一些琐事,比如被领养父母虐待。
像是一个皮球被人踢来踢去,几经周转,又回到福利院里,然后长大成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黎生灿在这双眼睛里看到沉重、阴冷、称得上是厌世的情绪。
“你不疼吗。”他问。林澈倒在地上额头破了个口子,滔滔地流着血。
“打成这样行了吧,”他对身后的人说,“放风的都看不下去了。
“嘶……长得还不赖。这头都出了这么多血,死了不好……还是年纪第一,学校重点看护对象呢,”他半开玩笑道:“傻了也不好。”
他示意林澈服个软,似乎就连这样丢弃尊严的事对林澈来说也是毫不重要的,即使什么都没做就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扣锅,还要挨一顿打。
于是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敬畏。
他替林澈止血,止不住,跟着他去了医院。
缝线的时候,黎生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明明攥紧了拳头,骨节泛白,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目睹此情此景,黎生灿心里的郁结突然消散,甚至生出了一丝怜悯。他替林澈付了医药费,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别。
黎生灿把铝罐捏至变形,投进垃圾桶里,上楼,熄灯。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静静地等待天色彻底亮起。
话放了出去,林澈却不知该如何去达成。他抱着那句“坦然面对会比逃避更有用”,乘车回到那个老旧的小区。
景色没有任何变化,许是太久没有下过雨,街边老树的叶面上灰扑扑的,遮住了繁茂的生气,涂抹在树皮的石灰渐渐剥落,与尘土混杂在一起,像一地烟灰。
林澈站在门前,忍住翻涌而上的恐惧感,把钥匙插进门锁。xiumb.com
门开了一条缝,林澈站在门外,踌躇不前。
喉结滚动着,林澈不为所动,心里一阵发慌,他知道如果不立刻推开这扇门,以后也许就再没有推开的机会。
他已经推开过一次,第二次面对这扇老旧的铁门,仍是怛然失色,跼蹐不安。
林澈眉心紧蹙,一位妇女携手孩童上楼,不明白少年在做什么,小孩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渐渐地感觉到窒息,无形中像是有一双手将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算了吧,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说,回音缭绕在空荡荡的心房,像是一把钝器不断地敲打着心脏柔软的部分。
林澈知道自己很没出息,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困在回忆里,不得其解。他向那扇门缓缓地伸出手,嘴唇泛白,掌心沁着细密的冷汗,指节颤抖。
触及门把上的锈碎,风驰电掣间,林澈迅速地收回手,整个人惊慌失措地退后,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翻飞的衣衫卷起楼道堆积已久的灰尘。
他像个逃兵似的逃离了这栋霉斑点点的居民楼,置身于楼梯口前刺眼的阳光中,才觉得自己是活了过来。林澈整个人脱力似的蹲在地上,如一只乌龟把自己缩在龟壳里,双手粗暴地揪着头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算了吧。林澈自暴自弃地想,一直当个废物其实挺不错的。
他想变“好”,他摸不清这样的“好”该如何界定,他想尝试着去放下、去忘记。每当他看到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迁就他,看到孙尚茗事无巨细地照顾他,提心吊胆地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看到院长对他满满的期望和自责,心里总是被浓浓的愧疚感占据和撕扯。
对不起,林澈在心里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做不到。
“回来了?”孙尚茗正在炒菜,头也不回道:“去哪了?一整天都没见人影。”
林澈没有回答,洗了手便自觉地把菜端到餐桌上。孙尚茗厨艺不错,还有点完美主义者的毛病,每次都准备得色香味俱全,肉片的厚度均匀可口,香菇碎大小相仿,油香四溢,醋溜土豆丝整齐划一地摆在碟上,偶有胡萝卜和青椒丝点缀其间。
饭桌上,林澈将筷子递给他,状似无意间道:“那个叔叔今晚不来吃饭吗。”
孙尚茗的表情僵硬一瞬,“他……出差。”
尝了几口饭菜,又尝出一丝不对劲来:“他为什么要来?”
林澈意识到这样询问有些突兀,便埋头吃饭。
孙尚茗不知道青春期少年又在想些什么,转念一想,问:“你觉得这个叔叔怎么样?”
林澈抬头看他。
孙尚茗被他盯得有些心虚,补上一句:“只是随便问问。”
事实上林澈并没有太过关注,沉吟片刻,试图在脑子里找出几个描述的词汇。
“你们……关系很好吧。”
孙尚茗没听出什么别样的滋味,关系很好,朋友嘛。
“然后,”林澈再三思考着这件事情该不该说,“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他从你的房间里出来——”
“你们是一起睡吗?”
孙尚茗筷子一时没夹稳,土豆丝掉在米饭上。暗暗腹诽自己多此一举,他原本只是想打听一下林澈如何看待黎淮,事后可以拿来嘲讽一下他。
他自知没法瞒林澈一辈子。
他看着这个少年,林澈不爱过生日,他甚至不记得这个人成年了没有,算上日子……草,好像已经成年了,他果然是一个不合格的监护人。
那天信誓旦旦地向林澈许诺“我们当然是一家人”,可是却从未考虑过要将黎淮的事情告诉他。孙尚茗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他从未和林澈讲述过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的奇妙,也不会像某些家长一样询问自己的小孩,在班上有没有喜欢的人,成天担忧着早恋的问题。
他从一开始就把林澈当成是“特殊的”小孩,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样的问题不会出现,林澈说不会考虑去组建家庭,更打消了他教导的想法。仔细想想,其实这对于林澈并不公平。
“嗯……林澈,你有没有想过,两个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道:“结婚这样的。”
林澈思考片刻,得出一个教科书式的答案:“因为互相喜欢。”
“嗯,”作为监护人兼班主任,孙尚茗决定发挥一下抓早恋的功能:“所以你在班上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话题转得过快,林澈脸上难得地闪过茫然的神色,手指略微收紧。诚实答道:“没有。”因为不是女孩子。
孙尚茗也不在乎这个答案的真假,早恋与否,只要不影响到学习和生活,在他看来并不重要。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喜欢,”孙尚茗说:“以男人和女人的最为常见。”
林澈默默听着。
“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人,比较少见……”孙尚茗再次体会到第一次授课时的那种紧张感,他嗓子发干,心跳加速,“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
直到方建民去世,孙尚茗都没有告知老人自己的性取向。
所以这应该算是他第一次向身边的人出柜。
他不想费心思去选择什么成熟的时机,最好的时机。孙尚茗说:“我就是这一类人。”
“我喜欢男人。我和黎淮相爱有四年了。”
餐厅里寂静无声,
即使林澈早就得知,听孙尚茗亲口说出时,还是一阵心惊。不是为他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而是为这份直言的自信。
林澈羡慕他,能够底气十足地表达“我喜欢他”并且“对方也喜欢我、在乎我”。
“你会因此讨厌我吗?”孙尚茗故作轻松地问。
“……为什么?”林澈似是不解。
因为我和别人不一样。孙尚茗想这么说,却又想起,面前的人何尝不是异于常人。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像旁人能无忧无虑地成长,过早失去双亲,命途多舛,留下太多的心理创伤,心思缜密,敏感又脆弱,骨子里甚至有些偏执。
孙尚茗难得温和地笑了笑,“当我没问,吃饭吧。”
心里悬着的一块巨石总算落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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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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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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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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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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