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早该在意到。只是他对周围人的关心实在少之又少。
林澈举棋不定,筷尖在碟上小幅度地游移,最终往孙尚茗碗里夹了一只。
而后装作无事发生,低头闷声吃饭。
碗筷碰撞的声音消失一瞬,孙尚茗有些惊喜,他眼前一亮,看着碗里的虾,又看向林澈,眼里竟然多了种道不出的神采。
黎淮欲帮他剥虾,孙尚茗挡住他的筷子,暗示这个我来。
饭后依然是林澈洗碗。
孙尚茗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美滋滋的,和黎淮说:“小孩长大了。”
黎淮在回复工作邮件,闻言感叹:“那个臭小子要是能有林澈一半省事就好了。”
黎淮是黎生灿他爹的弟弟在外面遗留的私生子。母亲死后被接回黎家,似乎有钱人家里总会出现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荒诞事情,后妈不待见他,后妈的儿子生怕多一个人分羹,唯独黎婉晴与他交谈甚欢,这两个事业型的人颇有点知己的味道。
于是他长大成人后与黎家断绝了关系,自己创业,成立的公司和黎家甚至有很多业务上的联系。
黎生灿的父亲远在国外,黎婉晴忙于事业,自认为无法教化男人这种物种,顺手把黎生灿扔给他代为看管。
于是他们真的像是家长在聊自己的小孩一样,孙尚茗有些不是滋味,“林澈能有黎生灿一半的没心没肺,我也不用操心了。”
“我觉得他最近开朗了一点,”黎淮说:“他以前好像有些怕我。”
有意回避他,一开始甚至对他抱有一丝敌意。
孙尚茗不置可否,打算去阳台抽根烟。
未曾想黎淮跟了过来,他含着滤嘴,往黎淮那凑了凑,示意他借个火。
黎淮作势往口袋里伸了伸手。没有拿出打火机,而是空手抽走了香烟,迅速地往还没来得及合拢的唇上亲了一口。
浅浅的,温暖的,带着点晚风的味道。
“饭后甜点。”黎淮说。
孙尚茗拼了死劲才忍耐住把人圈在围栏上亲的冲动。
他回头巡视一番,确保林澈没有看到。
林澈的身形隐在走廊里,悄无声息地走回房间。
这样看来,林澈反而才是多余的人。如果他不在这个家里,孙尚茗和黎淮也不用这样遮遮掩掩。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也许周末减少回家的次数会更好。
只可惜现在已经放暑假了。
他从书架上挑了本书,深蓝色,不厚,叫《梦的解析》。
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射。
林澈阅读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词汇,一个又一个案例分析。
夜色渐浓。
脸枕在书页上,林澈卧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梦到很多东西。心理学家认为,人的每一次睡眠都会做梦,只是有些梦醒来时已经被遗忘。
林澈在不断地做梦。
他梦到小时候幼儿园里的同学抢走他的玩具,梦到母亲和他玩算盘,梦到方建民教他们下棋,梦到昏暗的房间,撒了一地的糖果……
而后画面变了,层叠赤红的火烧云,女人倒在他面前,孤儿院里的黄狗朝他狂吠,天色骤暗,场景幻化,他窝在床上,满手的鲜血染红了床单。
血泊蔓延,像嫣然绽放的曼珠沙华。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林澈试图抬起头,却发现身体变得沉重,隐约有种一睡不醒的征兆。*
他艰难地抬起头,像是将自己从一滩烂泥中拉扯出来,终于清醒。
是孙尚茗。这个高傲的男人倚着他的桌子,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
林澈目光倥偬,似乎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决定把原因归咎于弗洛伊德:“可能是书太枯燥了。”
“那就别看了,这才放假第一天,看什么书。”孙尚茗替他把书推置一边,“实在太困就洗澡睡觉吧,已经十点半了。”
“嗯。”
林澈应下,目送他离开。
“茗哥。”
孙尚茗闻言转身,“怎么了?”
林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了。
“没事。”
孙尚茗挑了挑眉,回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是否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林澈不会是看到了吧?
“真没事?”
林澈面色僵硬地看着他,半晌,脸上的线条逐渐柔和下来,唇角微扬。
“有。”
操。孙尚茗暗骂一句,怪自己多嘴,早知道就应该让这个话题直接结束……不会是真被发现了吧?
出于关怀,孙尚茗上前几步,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你觉得我们算是……家人吗?”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孙尚茗是他的法定监护人。
说到“家人”二字,林澈居然没来由地紧张。
“当然,”孙尚茗想也没想,眉心微蹙,“怎么问这种问题。”
林澈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一块漂浮不定的地方忽然安分下来,感到前所未有地踏实。
“没事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孙尚茗把他的头发揉乱,“洗澡去吧。”
林澈站在花洒下,水流顺着身体的线条潺潺流下,在凹凸的锁骨处形成一小片极浅的水洼。
披上浴巾,林澈抹去镜面上的水雾,慵懒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确实是长了点肉,至少看着没有以前那么骨感。
但是林澈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触碰着锁骨上的咬痕。
已经结痂了,是薄薄的块状,还很脆弱。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见面,黎生灿咬得很深,没结痂的那几天,伤口看着十分狰狞。洗澡的时候很难避开,温热的水流时常使伤口刺痛,林澈并不介意,某种意义上来说,疼痛能使人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
但是今天晚上已经不痛了,说不出怪异的感觉,林澈并不想让它消退。
他稍稍用力,指甲片陷进初愈的血肉里,几乎是自残式的,赭色的血痂被人为地撕裂,露出淡色的嫩肉,鲜血蹦出,潺潺流淌。
整个过程中,林澈的眼睛都没眨一下,这样的疼痛,与他以前经历过的相比,实在是轻微太多。
将手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林澈盯着镜子里的人影,眼角逐渐染上惨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他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
林澈躺在床上,耳机里放着《SupermarketFlowers》,盯着天花板,开始发呆。
回想起刚才的梦,又抬手打量手腕上的疤痕。是左手,林澈的左手其实不太灵活,因为那个时候下刀太狠,整只左手差点就废了。
透过丑陋的伤疤,他想起了一些往事,眼里一片宁静。
林澈合上双眼,睫毛轻微颤抖。
耳机里突然响起消息提示音。
林澈睁开眼,屏幕的强光恍惚了他的眼睛,四处游移的汉字由模糊到清晰,回归到原本的位置。
黎生灿:睡了吗?
黎生灿:没睡吧。
黎生灿:[图片]
附图是一碟烤串,肉汁四溢,外焦里嫩,油光闪闪,隔着屏幕都让人垂涎三尺。
林澈:……
黎生灿没有再回,林澈熄了屏幕,快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黎生灿发了条语音,林澈点开。
“我在外面吃烧烤呢。”背景音有些嘈杂,低沉却爽朗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林澈有种这人其实就在自己身边的错觉。
没等林澈回复,黎生灿又发了一条。
“这么晚了还不睡……是在想我吗?”
是在想我吗?
林澈不假思索,一个“是”字敲出来,就快要发过去。
黎生灿朝众人示意自己已经执行了惩罚,开始下一轮游戏。他不动声色地在桌面下打字:我在玩游戏呢,你早点睡吧。
林澈盯着那行字,沉默片刻。
黎生灿干了一杯,正想翻动铁板上的烤串,手机震动,于是他点开林澈的语音。
生涩、清亮,带着点气音的少年音。
“想了。”
被夹起的肉片掉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黎生灿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赤红,比桌上那碟番茄酱还要红。
此时此刻,他想立刻就飞到林澈面前,把人按在床上狠狠地疼爱一番。
林澈半夜醒来,觉得周身燥热,手脚却是冰凉的,伸手往下探,底裤果然湿了,一片黏腻。孙尚茗曾教过他,这是一种生理现象。
记忆中关于他做过的所有梦,大多是噩梦,嘈杂的,尖锐的,混沌的。但是这一次,他梦到了黎生灿。
一个潮湿的梦,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光晕,梦幻一般的颜色,林澈浑身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衣贴在肌肤上,艳色半隐半现,他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
分不清身上的液体是汗水还是其它,他像是被整个人扔进水里,黎生灿站在岸边,想把他捞起来,而林澈抱着他,执意将他拉进水中。
两人便在池子里沉浮着,林澈吻他。黎生灿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他。
林澈毫不在意,任由意味不明的视线将他刺穿,像是审视一般,透过外表,直至内心深处,将每一个零件拆散,剖析干净。
鼻腔呼出的气泡漂浮到水面上,而他们正在下沉。
不知会沉没多久,林澈的背后如深海一般一片漆黑,深邃冰冷的蓝,像是没有尽头。
他们如大海里的鱼相依相偎,身体紧贴,湍急的洋流也无法冲散。
色彩错杂的鱼群将他们包围,肌肤相触,如同燃烧旺盛的火种,驱散了深海里的寒冷。
唯独黎生灿望向他的眼神,仍是冰冷的。
锐利的,藏着冰刺,点漆似的瞳孔如大海般深不见底。
游鱼离散,林澈终于无法面对这样刺骨的目光,蒙上双眼,甘愿沉沦。
孙尚茗正在盘算着暑假该去哪里玩。
他希望能够尽自己所能地带林澈出去走走,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人总不能一直待在自己的世界里。
以前他从未想过这些,因为印象中林澈一直是沉郁的,像一只乌龟,窝在厚重的壳里,不愿多说,他甚至一度怀疑林澈患有自闭症。
但是最近孙尚茗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林澈在悄悄地改变,像是昆虫成长后褪去一层又一层外壳,也许和班里融洽的环境有关,二班一如既往地让他骄傲。
……也许和黎生灿那个臭小子也有点关系。
孙尚茗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能感觉到,黎生灿之于林澈,是十分特殊的。不同于李洋等人,林澈允许黎生灿走进自己的世界。也许朋友和兄长终究是不一样的,有些话林澈从不会和他提起,却能轻易地和黎生灿诉说。
瘦弱,孤僻,格格不入,没有活力,好像第二天就会死掉——那一年,这是孙尚茗对林澈的第一印象。
孙尚茗小时候是福利院里的孩子王。他桀骜不驯,不肯献媚讨好,没有什么人愿意领养他,年纪大一点后,更是无人问津——越是大龄的孩子,越难和收养人培养感情。
他天生就是领袖型的人物,总是被人群簇拥,方建民给孩子们发放糖果,向来都是他首先领取。
孩子们围在院长身边,他们早已习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原则,外围的孩子大多得不到糖果。他记得林澈曾经被领养过,而后不知什么原因又被送回来了,那年他18岁,高考成绩刚出来,全省第一,正是年少气盛,盛气凌人的时候。
方建民出差回来,带回许多当地的特产,众人一哄而上,孙尚茗冷眼观望,自认为已经成熟,对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早就没了兴趣。李洋在人群之外左顾右盼,挤不进去,而林澈甚至没有挤进去的欲望,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他在等李洋回去继续两人的游戏。
孙尚茗注意到他,以一种不是很和善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没什么生气的小孩。
他很安静,孙尚茗没听他开口说过一句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什么事故哑巴了,所以被领养的父母嫌弃,送回了福利院。
出于好奇,孙尚茗和院长要了几颗糖。他走到林澈面前,蹲下来把糖递给他。
林澈抬头看他,空洞的眼神里难得出现了一丝疑惑,目光落向他手里的糖果。
苍白瘦弱的小手捏住彩色的糖果,林澈把它收进掌心里,他的睫毛很长很漂亮,眼睛像是橱窗里贩售的洋娃娃。
李洋有些沮丧地回来了,撇着嘴,正想和林澈抱怨。他喜欢吃糖,但是并不是每次都能吃上这样的东西。
然而林澈向他伸出手,手指微蜷,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他刚才还在心心念念的东西。李洋懵懵懂懂地接过,林澈弯了弯眼角,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笑”这样的表情。wWW.ΧìǔΜЬ.CǒΜ
这个小孩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孙尚茗想,他很喜欢这个孩子。
林澈十三岁的时候,即将上中学,方泽建议方建民给林澈安排一个更“适合”他成长和疗愈的环境,于是孙尚茗提出把林澈接到自己的公寓。
那时他的工作刚刚稳定下来,邻居遇上他们,以为林澈是他的弟弟。
孙尚茗笑道:“对,就是我弟弟。”
“去哪里比较好?”
事后,孙尚茗躺在黎淮怀里,闲来无事,又开始思考旅行地点。
“他体力好像不是很行,上次爬山一直跟在队伍后头。”
“也不能去太远的地方,这小孩会怕,虽然他一般不表现出来。”
“F城怎么样?”黎淮问
“海边也不行,他不喜欢吃鱼。”
“不喜欢吃鱼,可以吃海鲜。”黎淮说:“螃蟹或者蛤蜊?而且,那边的美食可不只有海鲜。”
“嗯……”孙尚茗思索一阵,困意席卷而来,“海边……度假村?”
“明天再说吧,”黎淮关上壁灯,吻了吻他的额头:“晚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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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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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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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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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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