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言,方建民似乎是在回忆,在酝酿。沉默许久,他缓缓说道:“你父母出事的时候,流行性感冒盛行,院里的几个孩子都病了,我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关注其他的事情。”
“难得休息的时候,你就被警察送到了这里,我这才知道,你的父母已经过世了。”
记忆不知不觉飘向远方,方建民模模糊糊地想起林澈那时畏畏缩缩、躲在警察身后的那天。
水润的杏眼泛着泪光,眼眶通红,对未知的世界充满着恐惧和惊奇。
“林澈……”
他艰难地开口道:“一昧地追寻真相,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有些事情不是我们应该知晓的。还不如蒙蔽耳目,浑然不知的好。”
林澈听完他这番话,心里堵得喘不过气来,就像是心脏被人捏在手里,毫无规律地施压,血液急剧地冲上头顶,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
还不如蒙蔽耳目,浑然不知的好。
他反复品尝着文字里的深意和用心,思绪逐渐自相矛盾,进退维谷,林君逢指引他揭开谜团,方建民却劝他就此停手,不再深究。
他在进退两难中选择了缄口不言。
方建民是他长这么大最敬重的人,他无法反驳,无以反驳。老人说的不无道理,但是那股不甘心的酸楚让他头脑发热,血液沸腾,即使一盆凉水浇下来也无法平息。
“迟到的正义不是正义”,这句话曾风靡一时,曾有人拍案而起,所谓的“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只是安慰他人的毒鸡汤,正义不应迟到。琇書網
林澈微垂着眼,他不想在老人面前流露出一丝的失望和难过。方建民是看着他长大的,细微的感情在深厚的了解面前根本无处可藏。
多说无益,林澈不再叨扰,嘱咐他好好休息,走到门外,温热的阳光晒在苍白的肌肤上,才发觉手脚皆是冰冷的。
孙尚茗挂了电话,有些疑惑道:“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没事”,林澈摇了摇头,和他一并倚在走廊的半墙边,双手交握在老旧的瓷砖上,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和往常一样,吃完晚饭就走,”孙尚茗眯了眯眼,“你以前好像没问过这样的问题。”
“……”
敏锐的视线扫视着林澈,他无言以对,只好佯作去看风景。视线落到楼底下,却发现黎生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猫抱上了手。
这猫是只三花猫,其中一只爪子是黑的,此刻正被他捏在手上把玩。黎生灿也不嫌它脏,指尖撩动它的下巴,大猫舒服得仰起头,贴在他手上。
孙尚茗也看到了,只是他看的是猫,林澈注意的是人。
“你下去吧。”孙尚茗忽然说。
“……?”
“你不是想下去吗。”孙尚茗看他心都飞了,也不强留,散了散衬衫上的烟味,转身往房间里走,“别玩疯了,七点记得——”
话音未落,林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脚步声渐渐远去。
“……到饭堂吃饭。”他挑了挑眉,心里不知为何一阵别扭,还有种儿大不由娘的感觉。
他往楼下看去,林澈走向那棵茂密的榕树,在黎生灿身边坐下。大猫突然扑到林澈身上,后者被吓了一跳,黎生灿笑着把猫揽过去,一手安抚他的后背。
而后,黎生灿把猫的爪子伸到林澈面前,试图告诉他这只猫有多可爱。
“要不要捏捏看,”黎生灿说:“很软的。”
“……”
林澈有些为难地看着这只黑色的爪子,毛发里露出粉嫩的肉垫,这只猫最近应该是被护工逮来洗过了,爪子很干净,指甲的颜色很浅。
林澈其实是害怕的,他似乎天生就与这些小动物不对付,那条老狗经常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看,追着他跑。至于这猫,每次他想把手伸过去,就翘起尾巴,汗毛倒竖。
然而这次,他迟疑地伸出手,指腹终于感受到柔软的质感,像是在捏超市里的棉花糖。它虽然不情不愿,但是被捏舒服了,还会发出“喵呜”的叫声。
他在心里暗自叹息,原来宠物也会看人行事。
送走它时几近黄昏,天色暗了,它听见老鼠的叫声,迫不及待地跳出黎生灿的怀里,消失在草丛中。
炊烟袅袅升起,距离吃饭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林澈起身拍了拍尘土,问:“走吗。”
黎生灿知道他要带他去哪。
林澈的房间是最偏远的。他一个人住,独享一份清净,搬出来之后再也没有别人入住,所以一切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临近黄昏,房间里十分昏暗,林澈凭借记忆摸到一根透明的细线,轻轻一拉,灯泡闪了两下便亮了。
“我来这里的时候,人已经住满了。这间是仓促之中腾出来的,原来好像是个杂物房。”
“我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他拉开陈旧的木椅,不顾上面的灰尘,似乎是追寻回忆一般,坐下说道:“每天……就坐在这里,”
黎生灿坐在他的床榻上,像他们平时相处的那样,“做些什么?”
“看书,写字,画画。”木椅随着他的东西发出吱呀一声,桌子对着的那面墙上,贴满了奇形怪状的涂鸦。
他迫不及待地告诉黎生灿,那些年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好像这样,黎生灿就没有缺席他的童年。
他还记得小学的时候,好不容易收假,逃到了学校,却得知黎生灿转学的消息。
空缺的位置很快就坐上别的同学。林澈心里的位置却仍然空着,一直到他辍学那天也未被填补。
老式灯泡忽然“嗞嗞”地闪了一下,电流在玻璃罩里上蹿下跳,只听见“啪”地一声,灯芯灭了,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
不仅是这一个房间,远处传来一阵骚动,还有儿童的惊叫声。
说来奇怪,黎生灿首先想的是凭借记忆转向林澈那边,房间里一片漆黑,眼里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身影。
“……停电了?”见林澈好像不为所动,黎生灿试着发问。
林澈好像也一并断了电,视线黑下来的那个瞬间,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神经一起烧断了,他靠着椅背,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声音却冷静至极:“这会饭堂在煮饭,电器功率过大,再加上福利院的线路老化,就很容易停电。”
“等等就好了。”他说。
“以前也经常停电吗?”
“嗯。”
“停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林澈没有回答他,黎生灿猜想,林澈这样安静的人,大概也只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电灯重新亮起吧。
黎生灿百无聊赖地等着,约莫两分钟后,电还是没有来。
视觉的缺失让他觉得有些闷,黎生灿提议:“要不我们先出去吧。我得去拿我的手机。”
这个点手机估计也充好电了,黎生灿太久没碰手机,手有点痒,大概是犯了现代人的通病。
“……?”黎生灿唤道:“林澈?”
“你不会是怕黑吧。”那人不回答,黎生灿开玩笑道。
“……”
“嗯。”林澈轻声道:“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黎生灿摸到门把手,微弱的光线从门缝里钻进来,没有关门,一边走一边回味着林澈的话……他选择在原地等待,就说明他不怕黑吧。
虽说怕黑对于男人来说不是什么光彩事,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惧怕的东西,即使林澈说怕,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拔下手机的充电线,他原路返回,碰上一名护工,对方说很快就能通电。走到门牌前,却发现门重新关上了。他试着旋转门锁,房门却纹丝不动。
“林澈?”黎生灿面露疑色,敲了敲门,“开个门行吗?我从外面开不了。”
声音透过门板,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像是石子落在干涸的池中,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预感应验了,从灯熄灭的那一刻,黎生灿就发现林澈的不对劲。他不慌不忙地解释,早已习惯似的,不愿多说,反射弧无限延长。
黎生灿一头雾水,尝试另辟蹊径以获得他的反馈,他放软语气,耐着性子道:“林澈,让我进去,好吗?”
他想,如果一分钟之内得不到回应,就使用某屡试不爽的方法——物理开锁。
房间里传出窸窣的声响,门是关着的,黎生灿却觉得门背后有人在和他对望。
和他相处的日子不长不短,黎生灿只能总结出:这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反常的行为,无法自控的情绪,狰狞的疮疤,以及强烈的执念。
奇怪到有时他也应对不来。
“……你还好吗。”他沉声问。
“对不起。”林澈的声音忽然响起。
“我没事,”他顿了顿:“只是想一个人待会。”
林澈深吸一口气,又道:“对不起,我就给你开门,只是不是现在……等我一会,好不好?”
一长串的话似乎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林澈窝在老旧的铁床上,他不知该找怎样的理由,才能显得自己的话更可信些。
头埋在交握的双臂中,林澈有时想拿东西砸向自己的脑袋,不知里面是什么激素分泌异常了,总是毫无缘由地难受。
灯灭的一瞬间,他的手就下意识地伸向口袋,想把药片灌进喉咙里。
林澈摸出那瓶药,拧开盖子,昏暗的房间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倒了几片。没有水,只好干咽,药片碎在嘴里,苦涩的味道溢满口腔,吞咽时碎粒刮擦着食道,像是咽进沙子。
喉咙里仍然残留着硬物的剐蹭感,他不知道有没有完全咽进去。
“嘭”地一声,门板发出了巨响。
林澈看着门锁崩坏,门被一股强烈的外力推开,像极了梦中场面,只是走进来的不再是带着棍棒的恶魔。
黎生灿站在门口,过了两秒钟,线路恢复正常,灯泡重新亮起,照着林澈苍白的脸庞,和无处可藏的药瓶。
他揉了揉肩膀,似乎是撞疼了,而后又大步走向林澈。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弯腰去夺取他手中的药瓶,连名字都不必看,随手扔在一旁的书桌上。
林澈只愣愣的看着他,什么都做不出来,唯在药瓶被丢弃的那一刻伸手想去阻挡。
黎生灿握住了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人从床上拉下来,林澈一时重心不稳摔在地上,还未回神,黎生灿便一手扶着他的肩膀抵在床沿,另一手捏起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他。
黎生灿几欲开口,欲言又止,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在眼底里寻找什么,而后微弱地叹息一声。
黎生灿低下头,他单膝跪地,双手环抱,下巴枕在林澈的颈窝。
林澈这人,一旦深入接触,就能够看到一颗善良,赤诚,跳动的心脏。
他会照顾别人的感受,愿意委曲求全地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哪怕对方反咬一口,得寸进尺。这份顺从和真诚,黎生灿喜欢极了,这是他身上的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东西。
所以哪怕林澈的某些举止异于常人,他也愿意和他做朋友。瑕不掩瑜,人没有好坏之分,只有正常和异常,不合群不代表不好相处。
喧声渐息,心动不已。
有几个孩子吵着闹着从走廊路过,童言童语,甚是天真。
林澈整个人颤了颤,而后后知后觉地将手搭在黎生灿的背上,略微收紧,贪恋温暖的怀抱。
有时他不知道两人为什么拥抱,或许是图一份慰藉和安全感,或许又是为了其它。林澈一直本能地想靠近他,无法自制地追随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他。
大雁迁徙,海鱼洄游,他在冰窖里待久了,也想追求光和热。
“你知道……感觉剥夺实验吗?”林澈轻声问。
“什么是感觉剥夺实验?”少年卧在床上看书,偶尔看到眼生的名词,不去查阅,而是询问正在伏案工作的男人。
方泽摘下眼镜,伸了个懒腰,起身去饮水机接了一杯温水,递到少年面前:“就是把你关在一个黑色的房间里,固定四肢,让你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每天都会给你一定的报酬,前提是你愿意继续待在那个房间里。”
少年想了想,打趣道:“那我可以睡觉。”
“嗯。”方泽无视了他的调皮,沉声道:“喝水。嗓子都干了,没感觉到么?”
黎生灿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这个词有点耳熟,好像在心理课上听过。这门课上个学期每周都有一节,但是高一下学期就不再开设了。
多亏那个老师长得像杨幂,他大概记得是什么。
“知道。”地上有些凉,他想起身坐在床上,林澈却不让他动,于是只好作罢。他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知道……”林澈想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失去感官,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不断挣扎,直至放弃抵抗。
但是黎生灿怎么会知道呢?他含着金汤匙出生,丰衣足食,他无法体会这些,也不该遭受这些。
于是他故作轻松,半开玩笑道:“你知道……我被关了几天吗?”
他抱着他,肆意嗅着黎生灿身上的气味,就想这么拥着他,委身在他怀里,再也不撒手。
黎婉晴气消了,终于准他回家。
黎生灿刚刚踏进家门,一坨铅灰色的毛团就滚到他跟前,在他脚踝上蹭来蹭去,大着胆子用小巧尖锐的牙齿咬上他的裤子。
他往房间走,那只猫就被他拖了一路,上楼时也不肯撒口。这么久没见,黎生灿也有些想它了,于是放任它撒泼。这是他养的第二只猫。
管家泡了红茶,送上来的时候黎生灿正在打电话。
“把文件传过来,”黎生灿顿了顿,“你没看吧?”
“还没,”杜醇问:“怎么,是要我验视一遍?”
“不,”他打开电脑接收文件,“删了它。”
“……”
“对了,你之前说,林啟承和韩珊在哪个企业工作?”
“在星恒。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杜醇自答道:“就是你小时候听到的那个星恒。”
“……”
黎生灿挂了电话,猫爬到他的大腿上,蜷起身子,呼呼大睡。
宠物的世界里只有主人,每天吃好睡好,在偌大的屋子里上蹿下跳,无忧无虑,不知天地为何物。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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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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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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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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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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