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想来是平日里说话太少,这时周文赫嘴里的话就如连珠炮一溜子跑了出来:“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指挥你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们杀到哪里,哪里便鸡犬不留,那些个平日里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乡绅、儒士,见了咱们还不是屁滚尿流?整日里念叨着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说,营里一个弟兄、一把刀、一匹马,都胜过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挥你现在却对那个小白脸低声下气,弟兄们看在眼里,着实不快!”
他与侯大贵等人一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想说“望风披靡”,出口却成了“鸡犬不留”;想说“高冠博带”,话到嘴边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银”替换。虽用词粗浅不当,意思却很明显,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赵当世为何礼遇读书人。
这样的想法,在赵营中并非个例。赵当世留意到,随着后营中收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委任给他们的任务越来越重,原先在营中处于权利垄断地位的军中老人中,已有许多人牢骚满腹。
数日前,因为清勾新兵的军务,侯大贵与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给何可畏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军中二把手侯大贵针锋相对,可赵当世有意偏袒,话里行间都向着何可畏,同时喝断了几次恼羞成怒意欲动粗的侯大贵。究其本因,纵是侯大贵无理,但这一场下来,诸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无不惊诧——何可畏是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刀都没拿过,靠着一张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贵头上去了。再这样下去,赵营岂不是要翻天?
侯大贵是赵营中武将领袖,以他为标杆,以下各级军官无不惊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营时的几十个老弟兄为甚。他们跟随赵当世最久,资历最老,也最受信任。赵营发展至今,里头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军官身份。可以说,赵营不单是赵当世的赵营,同时也是他们的赵营,一直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自然满意,可一旦出现威胁,他们的抵触情绪也最大。
周文赫,金岭川七个铁杆老兄弟之一,即便与侯大贵交情泛泛,涉及到团体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贵一方。他一番话,实质上代表了进川前入伙,如今在营中占主导地位的军将们的心声。琇書網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贵等,往上数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儿的主儿。不要说识字,书都没摸过,对读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官前崖岸自高,从不拿正眼瞧人;当官后则变本加厉,只会荼毒百姓,欺负他们这种“老实人”。
是以从贼后,遭过迫害的就将怨气尽数撒在读书人身上,也不辨对方品性究竟如何;没遭过迫害的,反正也对读书人印象不佳,乐得帮着迫害,顺带牟利。这样的风气蔓延开来,就算对读书人尚存尊敬、同情的人,也不敢吱声。与读书人站在对立面,似乎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周文赫说完话,依旧气鼓鼓的,呼吸沉重。赵当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听说过包公吗?”
说起其他人,周文赫可能没听说过,但包公是什么人?大街小巷说书都说烂了,秉公忠直的故事那是三岁小孩一清二楚。他点头道:“属下知道,是青天大老爷,为国为民的好官。”
赵当世“嗯”一声道:“你说他是好是歹?”
周文赫脱口而出:“自是大大的好人!”
“可他是个读书人。”
“不,不!”周文赫连连摇头,“不同,不同。他是好读书人,与其他人不一样。”
赵当世笑笑:“文天祥呢?”
周文赫闷声道:“也是好人。好读书人。”
接着赵当世又举了张良、诸葛亮、魏徴乃至本朝于谦、海瑞等一系列的人名。他特意挑选了这些民间耳熟能详的人物来说,周文赫目不识丁,倒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一叠声只顾说着“好读书人”,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赵当世看他愈加局促,乘机问道:“你且说说,从娘胎出来,见过听过哪些不好的读书人?”
周文赫神色一滞,徐徐报出了些人,除了秦桧等寥寥几个历史上有名人物,其余只剩什么“村西的李贡生”、“镇上的陈少爷”等等。说到后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黑黝黝的脸上难得浮出些红来。
“数数,是你嘴里的坏读书人多,还是我说的好读书人多?”
周文赫不服气:“都指挥见识广,知道的人多,属下山沟沟里爬滚出来的,当然比不了。”
赵当世依旧笑着:“如此我再问你,吕布、安禄山以至于本朝蓝玉等,是何等人物?”
“这些人都是武将,都是……”周文赫啜嚅着,忽然反应过来,“全都是些歹人,算不得真好汉!”
赵当世这时收了笑容,正色道:“不错,照前所言,武将未必忠直,文臣未必恶浊,就说时下,邓玘、贺人龙、左良玉他们比之洪承畴、卢象升如何?”
“大大不如。”
邓玘、贺人龙、左良玉等辈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周文赫没亲身接触过,在友军中听闻多了也大致猜得到,说是官军,其实就是披上了官服的贼,就如在金岭川与曹变蛟夹攻回营的都司白广恩,也是做贼出身。再近些,高杰、刘良佐两个不也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军了吗?这时节,官贼不分家。
赵当世沉声道:“是啊,邓玘、左良玉之辈虽猛,不过匹夫而已。洪承畴、卢象升等总揽数省战局,才是我义军真正的劲敌。论单打独斗,洪承畴未必就是你的对手,可论起可怕程度,遍数敌我诸将有谁能比得上他?”
周文赫目视脚尖,敛声不语,赵当世沉声道:“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用处,舞枪弄棒他们比不上咱们,可要说起读文走笔,咱们可是大大不及他们。”
“怎么比不上?”
赵当世答道:“军中一应粮草分摊供应、骡马调配,若无何先生他们尽心统筹谋划,只怕早便乱了套;部队整编裁汰、编录名簿,若无何先生他们在纸上一一列出,单凭号签与点数,数千人的规模,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完结。故而表面上这些读书人做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事,实则攸关我军之存亡。”说到最后,不忘调笑,“周百总你现在只不过带了二十人,尚可记住名字分派命令,倘若日后带个几百人,上千人,你不将他们记下来,只怕部下中做些鬼祟事还浑然不知。”
周文赫如醍醐灌顶,抬起头,双眼泛光:“原来如此,唉,属下目光短浅,若不是都使提点,岂能明白此中道理。”
赵当世温言道:“你手下人少,难免不觉。侯、徐两位千总现在管得多了,已有自悟。”这话半分不假。徐珲还好,想那侯大贵此前最是厌恶读书人,当众侮辱何可畏等也不是一次两次,可如今,当上了一营千总,手底下也有了两千来号人,却突然发现,单凭自己以及几个老粗的百总,竟是难以胜任管理工作。不是说他们组织领导能力不够,实在是不通文墨,难以将军务系统化。面对繁多的人员,冗杂的事务,都不知该如何下手。
好在赵当世早有准备,前营、中营百总以上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到三名文书,平日里就专门负责辅助千总、百总处理政务。侯大贵起初十分排斥,到了后来,逐渐发现其中好处,这些日子反而半点也离不开那几个柔弱的儒生了。潜移默化下,对待其他读书人的态度也有了改观。
两人又聊一会儿,周文赫心中块垒渐消,正想告退,赵当世叫住他道:“先不急走,我这里还有一事。”
周文赫顿步,细听他道:“我方才说的尽是读书人的好处,其实如你所言,这些人私底下的腌臜勾当却也不少。咱们用他,但不可尽信他。”
“然则属下该怎么办?”周文赫没想到赵当世话锋突转,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当世低声道:“前面堂上自残的刘孝竑你也见着了,这些读书人入我后营,鲜有心甘情愿的,咱们若不时时提防,难保不会着了他们的道儿。你派些人,盯紧了后营那几个要紧的儒生,尤其是何可畏,重点监察。”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显是出于真心,周文赫听出他话中对何可畏等毫不信任,心下有些欢喜,但想:“都指挥礼遇那些臭老九,为得不过是利用他们,哪比得上对咱们这些老弟兄的信任。”边想,一开始存着的不安与危机感随之灰飞烟灭,神色不动道:“属下明白。”
赵当世目送他远去,转回堂上,看着刘孝竑座椅下还残留的点点血渍,出神无语。
在施州卫所蹉跎二日,接应了辎重队入城,又安顿完上下事宜,赵当世才让侯大贵带领前、左二司继续南下。
原以为施州兵士气已堕,这支先行探路的兵马可以顺利开到施南一带,孰料向南过了清江,一路上山路陡峻,极难行走,更兼关堡密布,隐匿于各地土寨、屯堡中的土人不断骚扰袭击,不分昼夜,侯大贵部难以寸进,锐气尽折。拿到了几个俘虏一看,惊诧发现里头不但有十一二岁的孩子,甚至还有妇女,说施南一带已经全民皆兵也不为过。
侯大贵在东乡五路安抚司一带迁延三日有余,始终不能逼近施南宣抚司,粮道也受到威胁,无奈之下只得暂回卫所整饬。同时传来徐珲那边消息,亦是陷在唐崖长官司,至今未曾拿下大田千户所。
两边皆挫,形势瞬间困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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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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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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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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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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