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夜说:“这里毕竟不是西关,仓促之间,这已经是舅舅能找到的最好的绣品了。”
高眉娘在灯光下细细看了又看,挑了又挑,终于抽出一张台布来:“嗯,就这件吧,材质还算勉强。布是好布,用针也细致,没有破坏绣地,可惜是村妇自家的绣工,放在普通人家已很好了,要做献绣却差了,罢了,就看看这海上斗绣的评审有没有眼光吧。”
这是一张米色绸地的百花纹台布,说是百花,其实也就是淡黄、浅紫、粉红、米白四种色调的花,间插排布得颇为密集,纵横都是三尺有余,以米白色丝绸为地,运用同色丝线以多层捆咬针、铺针、扭针等手法绣成几十朵花的图案,居中处偶尔留白便自然显出几朵米白色的花来,反而显出凹凸有致的立体感,已经算是一件不错的绣品,所以林添财才会挑中。
不过落到高眉娘眼里,这样的绣品也不过是“村妇良工”罢了。
“这个太大了吧,”林叔夜说:“改起来怕是来不及。”
高眉娘似乎也不着急动针,淡淡一笑:“你对刺绣行的事,倒也门清。”
“那是!”林添财忍不住就要夸外甥:“我这外甥,就是我妹妹在绣架旁生下来的,一生下来就裹在绣品里,从小就在广绣堆里滚,你说他能不知道刺绣的事?”
高眉娘哦了一声,眼睛在林叔夜身上溜了一转。
“其实也没有。”林叔夜道:“八岁之前,我其实都不喜欢刺绣的事情,甚至有些厌恶,是八岁之后才忽然变的。”
“为什么呢?”高眉娘竟忍不住问了一声,出声之后忽然有些后悔,她为什么要问这个呢?目光便转向手中的百花台布上去。
“应该和我长兄、长姊有关吧。尤其是我长姊。”小时候为什么讨厌刺绣,林叔夜没有说,只是道:“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虽然我当时年纪小,但那天的场景如今仍历历在目……那天我长兄、长姊从京师回来,我们广茂源献上的龙袍被皇上挑中,我长姊更一跃成为大内绣工首席,消息传到广州,整个广绣行都轰动了,所有人都挤在了大街上,放着鞭炮,敲着锣鼓,好多上了年纪的绣工更是泪流满面,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一个老伯哭着说:‘咱粤绣天下第一了,咱粤绣天下第一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啊……’成堆成堆的绣工又哭又笑,那条街上有十几个人像疯癫了一样……”
高眉娘本来在看百花台布,一手拿针正准备拆线,听到这里一时也怔住了,手一颤,绣花针深深地扎进了指尖,十指连心痛,她却恍若未觉。
林叔夜沉浸在当年广绣行万人空巷的盛况中,高眉娘沉浸在林叔夜的描述中,只不过两人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只有林添财冷眼旁观,看出了高眉娘眼中的怒火,心中一惊:“坏了!这娘们情绪不对,阿夜不会说错话了吧。”
却听嗤的一声,高眉娘手上太过用力,坚实的台布从中裂开,有两朵花都崩了线头,只听高眉娘冷冷说:“你兄长你姐姐这么厉害,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林叔夜一声苦笑:“我心中敬着长兄长姊,但他们……可没太把我放在眼里。我大哥对我还好,一直挺客气的,我长姊就没正眼瞧过我。”
高眉娘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没人要的,你对你的兄姐,原来是一厢情愿。”
林添财大怒:“姓高的,你怎么说话的!”
高眉娘笑过之后,原本有些失控的情绪缓和了一些,低头看到了被自己撕坏的台布,以及被针尖刺破的手指。
林叔夜自己笑了笑:“没事舅舅。其实我早就习惯了。我为什么小时候不喜欢刺绣,就因为从小被人叫绣房崽。绣房崽、绣房崽,我很明白,这是说我是绣房里生的野种,但这就是我的出身,别人要说我没法阻止。不过那天目睹长兄长姊衣锦还乡的盛况后,我的想法也跟着改变了。”
高眉娘冷笑道:“你在你兄姐身上看到了富贵,看到了风光,就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跟他们一样,对么?”
她的声音依然很冷,一边说话一边拆线,用剪刀将被自己崩坏的线头剪除,跟着抽出同色丝线,再次施展一线四分的神技,续上了线头修补台布的裂缝,这些动作说来繁复,落到了高眉娘手上却如拿筷子吃饭一样可以无意识进行。
“不是。”林叔夜却道:“我是在兄姐那里,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改……命?”高眉娘的手停了停,随即继续刺、挑、续、结,台布绷在花架上,她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那根绣花针进进出出,一开始还有一些缓慢,到后来就越绣越快,绣花针的针尖在灯火下几乎变成了闪烁的光点,最后甚至光点变成了光线!
“是啊!”林叔夜道:“我的父亲陈长泰公其实只是二房,去世又早。但我长兄陈子峰从十六岁执掌家业,到如今能够执掌整个广绣行,还有我的长姊能够成为大内首席,那般的风光,其实并不都是天赐的,是靠着兄姊的拼命换来的。既然兄姊能改变家族的命运,那我为什么不能改变我自己的命运?兄姊能让二房一脉压倒长房,我为什么不能将我母亲抬进祖祠?”
高眉娘抟眉。
林叔夜道:“有一个人,在我很小被人欺负的时候,将我从泥坑里捞了出来,然后对我说:别人骂你什么都不要紧,你是个男孩子,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何必哭哭啼啼像个娘们?自己不能立志,就别怨别人瞧不上你……也是因为这两句话,第二年我看到兄姊的风光后,才会断然立志的。我是在绣房出生而被人轻贱,那总有一天我也要从绣房里站起来,叫人重新看我!”
林添财讶异道:“还有这事啊,我都不晓得。我就说你七八岁的时候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原来还有这个缘故。”
“这事……我原本跟谁也没说。”
“那个将你捞出来的人是谁?”林添财说:“我可得好好去感谢人家。”
“当时天色昏暗,我看不清楚……”林叔夜说:“但应该是长姊吧。”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能记得那双眼睛,以及那一身绸色明亮的青衣,而从京师回来的时候,陈子艳也是那一袭一模一样的青衣。
“竟然是她……”林添财甚是意外:“那算了,陈子艳眼睛长在了额头顶,我不用去凑没趣了。”
就在这时,林叔夜忽然怔怔看着高眉娘,道:“姑姑,我是不是见过你?我是说,在深圳墟之前……”
“不记得有。”高眉娘忽然将手一抖,动作颇为粗暴。似乎听到陈子峰陈子艳的名字后,她的情绪就变得躁动。
“哎哟!”林添财叫道:“这台布,那边又有几个线头坏掉了。”
高眉娘轻轻一声哼,取了针刀在手,便在那几个崩坏的线头上加大破裂进而拆线,她的一双手真是灵巧到了极点,一手托着绣架,另外一手执针,每次手指轻挑便是一条又一条的丝线飞了出来,到后来手指与飞丝在灯火摇曳中都产生了残影,这等拆线的速度与技法,便是林叔夜林添财也都未曾见过。
林叔夜低声道:“舅舅,这……便是宗师级等的针法么?”
他常年在绣房出入,师傅级、大师傅级的针线活见得多了,只有绣道宗师的刺绣场面很难见到,偶尔见到也都是示范局。
“没见过!”林添财虽然不爽高眉娘,这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手法,这针速,怕是陈子艳也未必能够!”
林叔夜皱了皱眉,长姊在她心目中是轻易不能撼动的存在,因此道:“舅舅你见过长姊刺绣?”
“十年前她给茂源绣庄的大师傅们做指导,我见过一次。”
“那毕竟是指导局,未必能尽展所能,再说十年时光,长姊的功力应该也远胜当年了。”
“这……”林添财便知外甥心里是偏向陈子艳的,再说他讲的也不是没道理,便应道:“那说的也是。”
却听高眉娘哈哈一声长笑,将舅甥俩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只见她针尖转了个圈,结了线,跟着拍松了花架,将百花台布抽了出来,扔给林叔夜:“拿去献绣吧。”。
“这?好了?”
林叔夜展开了台布,林添财也上前来看,果然见台布都补好了,破裂损坏的地方全部补得天衣无缝,这是高眉娘在深圳墟的时候就展现过一次的技艺了,再见一次两人也不奇怪。ωωω.χΙυΜЬ.Cǒm
然而林添财却忍不住说:“就这样?你不改绣了吗?”
林叔夜也有些意外,虽然高眉娘展现了高超的缝补技巧,但技巧再高超的缝补也只是缝补,海上斗绣的评审没见过现场,没见过高眉娘的针速与手法,就凭这块平平无奇的百花台布,怎么可能会让黄埔绣坊入围?
“这……”林叔夜想说什么,但看看高眉娘情绪似乎不大对劲,一时不敢开口。
高眉娘推开了窗户,一阵风吹了进来,夹杂着些许雨点,将屋内的灯烛吹灭了一半。
林添财道:“这台布拿去献绣,要是能过,我把头……”他想说把头劈下来给你当球踢,但眼睛对上高眉娘刚好投射过来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没了底气。
高眉娘轻笑着问:“把头怎么样?”
林添财声音低了一半:“我把头发剃一半送给你。”
高眉娘目光中带着嫌弃,口中却笑着:“行,那我等着。”
就在这时,林叔夜拿着台布的手忽然有些颤抖,叫了起来:“这……这……这!舅舅,你快看!蝴蝶!蝴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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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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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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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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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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