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朱夫人日后不要再送东西过来了,咱们这儿本来也就两间房,再堆下去,连下脚的地方都没了。”
“夫人心疼郎君,郎君平日里要读书,这些难免疏忽,而京城的冬天也比江南和临洮要冷得很,还请郎君不要推辞。”
小厮这这这了半天,话都没说完,来送东西的朱家人就走了。
小厮苦着脸将东西给搬进房中,艰难说道,“主子,你看着怎么办?”
秦野生瞥向朱夫人送来的东西。
自从见过虞昭之后,朱夫人便一日一次的往这里送东西。
先是棉衣被褥,又是成筐的炭和吃食,今日再一看,小厮搬进来的盒子里装满了各种取暖所用的小物件。
“主子,你说是不是朱夫人已经认定了您是她儿子,所以才对您这么好?”
“把东西送回去。”
小厮叹气说,“小人上次听您的将东西送回去,可今早又在咱家墙边瞧见了,垒得整整齐齐的炭,今儿早缸里的水都冻上了,我给您烧水就是用的那些炭,一点就着不说,还没有烟!”
小厮说得十分起劲。
秦野生目光凝在他身上,语气冷淡,“你把朱家送的东西用了?”
小厮一僵,略有些迟缓地点头,声音都变弱了,“只是几块儿……”
秦野生起得比他早,他醒来时热水还没烧上,小厮又心疼他,不想让他用冷水,便擅自用了些炭烧水。
见他知道错误,低下头不敢说话,秦野生想起今早用的热水,喝的热茶。
他闭了闭眼睛,“算了。”
秦野生站起身,穿上自己单薄的大衣,朝外走去。
“主子,您去哪儿?”
“朱家。”
他要和朱夫人说清楚,朱家是朱家,他是他,他从未享受过朱家的破天富贵,他也不欠朱家什么,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你不用跟来,我自己租马车过去。”
秦野生自己走出了院子,积雪被人清理到朱雀大街两侧,但坊间落的雪却是各家自扫门前,一脚踩下去,仍旧有深深雪印。
刚走出街坊,自皇城方向来了一辆马车。
大利眼尖的看到了秦野生,他顿了顿,拉住马车,对马车内的虞昭和柳白薇说,“昭姐儿,是秦县令。”
“秦县令?”柳白薇惊讶了一下,“秦野生?”
虞昭已经掀开了车帘,往外看去。
那穿着深色单薄衣衫,身形笔直的男子,不是秦野生还能是谁?
他走的方向……
虞昭轻轻扬眉,与柳白薇相视一眼,开口说,“秦县令。”
远远的一道女声响起。
秦野生顿住,看向声音来源。
马车上露出两张芙蓉面,其中一张正是那天在吏部撞在他身上,自己弹飞出去的男装小娘子。
她和安王妃认识?
秦野生转过身,向马车上的虞昭行礼,“安王妃。”
“秦县令这是去朱府?”
秦野生没有隐瞒,平静点头。
“正好,我也要去朱府,事关朱夫人与秦县令,不如我载秦县令一程?”
秦野生原地站了片刻,最后行礼说,“多谢王妃。”
他没选择上马车,而是与大利一起坐在车沿上。
可大利穿的是虞昭让人特地用鸭毛与鹅毛特地缝制的衣物,保暖又轻便,而秦野生,他穿的就是真正的单薄了。
车帘摇晃,柳白薇看着秦野生笔直如青竹的背影,眼眸闪了闪,她低声对虞昭说,“这就是你跟我说过的,朱夫人的亲儿子?”
虞昭点点头,“对。”
“外面那么冷的天,他穿那般薄,不冷吗?”柳白薇若有所思地问。
“不如……你问问?”虞昭说。
柳白薇梗了一下,哼道,“我问就我问。”
拿起一旁放着的斗篷,柳白薇挪动臀部,来到靠近车帘的地方,灌进来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掀开帘子,正好对上秦野生的背部,隔着一段距离,柳白薇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冷寒。
柳白薇低头看着手中的斗篷,咬紧了牙关,抬手将其抖搂开,披在了秦野生的身上。
秦野生猛然转头,柳白薇的手尚未来得及收起,便撞进秦野生那一双凌厉的眼眸。
她往后踉跄,哎呦一声,坐空,跌在了地上。
虞昭眼睁睁看着她被秦野生吓倒在地,刹那间的事情,她都没反应过来。
回过神,虞昭连忙将柳白薇给扶起来,抬眸对秦野生说,“六娘只是帮你披个斗篷,秦县令不必草木皆兵。”
虞昭有些生气了。
秦野生看向柳白薇,她着实惊吓住了,细柳眉蹙着,好像也摔疼了。
“抱歉。”秦野生声音仍旧平静,说着,他就要将身上的斗篷给拿下来。
柳白薇连忙说,“你要是真对不住我,就把斗篷披好。”
听到柳白薇的话,虞昭和秦野生同时愣了一下。
柳白薇感受到好友的怔愣,她耳根臊得慌,连忙将帘子给放下来,遮住了秦野生看向车内的视线。
虞昭不可思议的看着柳白薇,“六娘,你怎么……”
柳白薇回望着虞昭,心脏因为方才的举动和那一番让她都感到大胆的嗜好而急促跳动。
她稳定了一下心神,声音压低,“相比起父亲拿我做可以随意交换权力的物件,我更想把握自己的命运。”
柳白薇不想嫁王公贵族,她身在最顶尖的京城圈子里,什么人没见过?
三皇子另有所爱,那些京城数一数二的清贵公子自诩高门,眼界高于顶,吹毛求疵,循规蹈矩。
她不爱一眼就望到头的重复生活,更不想把自己的未来交给父亲来决定。
这个冒然闯进京城,在此之前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秦野生,让柳白薇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他是个一看就能发现其锋利如刀的男子。
柳白薇眼神中多了坚定,“昭昭,我想试试。”
虞昭对她的话哑然,复杂说,“你真的决定了吗?”
柳白薇没有犹豫地点头。
“你喜欢他吗?”
柳白薇愣了一下,“啊?”
看她这般,虞昭就知道,柳白薇想嫁给秦野生,绝不是因为她喜欢他。
虞昭不说对秦野生十分了解,但短暂相似的成长痕迹,虞昭直觉地认为,秦野生对待感情,恐怕就如她一般凉薄。
但柳白薇不是萧承安。
她不喜欢秦野生,本身是高贵的柳家嫡女,万万拉不下脸像萧承安那般死皮赖脸横冲直撞地闯入秦野生的心。
柳白薇真要嫁给他,以后恐怕要有别的罪受了。
“六娘,我觉得,你可以再想想。”虞昭斟酌开口规劝她。
不多时,三人到了朱家。
柳白薇一下马车,秦野生就将她的斗篷还了回来,并冷淡说道,“多谢柳娘子,以后还请切莫再这般做了。”
柳白薇刚刚下定决心,开局就被拒绝,心中不禁多了两分沮丧。
可看他软硬不吃的模样,又想起了父亲强行让她嫁给三皇子时的冷绝,她的心便一下子坚笃起来。
柳白薇接回了自己的斗篷,当着秦野生的面,披在了自己身上。
柳白薇干净柔美的脸上多了些乖巧的笑,“你身上的书墨香很好闻。”
从马车上下来的虞昭听到这句话:“……?”
姐妹!我让你好好想想,不是让你a上去啊!
扭头看向秦野生,只见秦野生明显怔住,片刻,他沉凝着脸,扭头不去看柳白薇。
总不能将她身上披着的斗篷给抢过来。
柳白薇却也不介意,与虞昭一起先进了朱府。
朱大郎被抓去了大牢,朱家恢复了点以往的热闹,但全府都挂着白幡,连镇国寺的圣僧都被请了过来为朱家主做法事,准备下葬。
朱夫人一人维持整个朱家上下,要操办朱家主下葬的事宜,也要将朱大郎这些日子在外四散的财物给追回来,更要打点朱家的那些管事和朱家的生意,忙得脚不沾地,人又瘦了几分,却多了些精神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好似整个人都没了生机。
虞昭一行人的到来,让朱夫人得到了短暂的休憩,她疲劳却放光的眼睛落在秦野生的身上,想叫他,却因为他的冷漠,而望而却步。
克制住心中的欣喜,朱夫人先向虞昭行礼。
“王妃,不知您亲自前来,家中一片乱糟糟的,实在是失礼。”
朱夫人亲切地带着虞昭和柳白薇朝屋内走。
秦野生跟着进了屋,房中地龙烧得旺盛,让秦野生被冻得僵硬的身躯渐渐恢复了暖意。
他沉默的坐在最下首,一言不发地听着虞昭和朱夫人的交谈。
虞昭将一张纸给拿了出来,“我已经对朱夫人和秦县令的血液对比过,你们的确是亲生母子。”
朱夫人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地,眼睛又一次红起来,嘴唇翕动的看向秦野生。
秦野生神情淡漠,没有感动,没有厌恶,什么都没有,好似虞昭所说的那些话,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般。
见状,朱夫人眼神不由得一暗,她喊不出野生这两个字,只能嚅嗫着,抖声喊道,“大郎……”
“朱夫人,我今日过来,就是为此事来与朱夫人商量。”
秦野生声音冷淡的开口,“朱夫人不必向在下感到愧疚,我未受恩于朱家,也未曾欠过朱家什么,生恩我记在心中,朱夫人他日若有什么想让我补偿的,我必然义不容辞。”
“至于其他,朱夫人别再往我那里送东西了,放不下。”
他话语无情,朱夫人眼中的光芒宛如镜子一般,寸寸碎裂。
“这怎么可能?”朱夫人倏地站了起来,直朝秦野生走过去,话语颤抖,“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别人在我不知情时将你换走,让你艰难生存,已经是我的大过错!”
“如今既然将你寻回,我怎能不愧疚,怎能不补偿,怎能再让你过以前那般艰苦生活?”
“野生……你自己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不是还在怨着我,怨着你父亲?”朱夫人泪水连珠串的掉,看向秦野生的视线里全都是痛惜。
秦野生神情愈来愈僵硬冷漠,他倏地站了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大郎!”朱夫人疾步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孩子,纵使你说一千道一万,我对你的慈心绝不会因你的冷漠而消散,我知你怨着我,这是我该得的,是我的罪,可你能不能,别一刀将所有的一切都斩断?”
秦野生胸口起伏,抬手抚开朱夫人,脚步急促。
“大郎!”朱夫人追不上,声音之中充斥着绝望。
虞昭扶住她,一旁的柳白薇已经追了出去,她一边跑一边说,“我跟过去瞧瞧!”
虞昭只看到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m.χIùmЬ.CǒM
秦野生面容比京城的冬日还要冷峻,进了屋后脱掉的外衣也没穿,身上的衣物越来越单薄起来。
朱家果然大得很,他只觉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却连朱家大门都没看到。
朱家,自他甫一踏进,心情便压抑,宛如层层下压的黑云,让他的情绪处于高压之中。
朱夫人的话更如雷电,轰隆作响。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他与野狗争食时没想过父母,与乞丐缠斗发狠咬人时没想过父母,更没有在被恶棍揍到奄奄一息时想过父母。
他只在被人递来干净的手帕,被那一双白嫩小胖手擦拭脸颊上的血污,七八岁大的女娃将身上的长命锁留给他,蹦蹦跳跳地回到父母身边,冲他挥着手奶声奶气说着他好好休息,好好治病,一定要长命百岁后,看着她远离不知何时才会重回江南的背影。
秦野生才滚烫地发现,如果他也有父母,第一次相见就不会那般的狼狈。
只可惜,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深埋于底渴望的东西也终有被时光冲刷到不再需要的一天。
今天就是如此。
秦野生无比坚定地这般告诉自己。
可他的脚步却越走越沉重,身后好似一座充满诱惑的殿堂,让他难以挪动脚步。
忽然他的胳膊被抓住。
“秦野生,你怎么走这么快?”
秦野生戾气丛生,猛然甩开了胳膊。
常年下地和劳作的身体力量极大,身后的人就那么被他直接甩飞了出去……
扑通。
那是湖中冰面裂开,有什么东西落进去的声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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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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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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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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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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