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户川乱步不是太宰治捡到的第一个孩子。
2.
时值深夜,幽深的巷子深处,间或响起惨叫声、闷哼声、怒吼声、刀刃割开血肉的声音、重物倒下的声音……
嘈杂的声音响了很久很久,久到躺在树上的太宰治差点又要睡着了。
还没结束吗……
他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半阖的眼眸带着浅淡的倦意,昏暗的月色下,少年隐在树影下的脸庞无甚表情,淡淡的,像是倦怠于表现多余的情绪。
砰——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最后一道声响,巷子深处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哦……结束了?
太宰治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随即他坐直身体,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只有手臂粗细的枝干支撑着少年的重量,就像是支撑着一只蝴蝶一只猫,轻若无物,就连少年从树上跳下的动作,也没有引起一丝一毫的颤动。
太宰治站在灰暗的小巷里,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物,藏在皱褶里的树叶在他的动作下飘飘落地,融入脚下暗红的血泊里。
有鲜艳的红从巷子的深处蜿蜒而至,年久失修的路灯摇曳着暗淡的光芒,天上的月亮也被掩在厚密的云层之后,前方幽暗而死寂,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怪谈故事里的最初。
太宰治垂眸瞥了一眼,打得挺激烈的?
他漫不经心地踩过一地的血迹,在月光也吝啬于照拂的深处,看见了一幅值得他提笔画下来的场景。
残缺的肢体、破碎的头颅、扭曲的面孔……死不瞑目的失败者们散落一地,用他们的尸体绘成一幅名为死亡的画作,昏暗的色调下,红色的血液蜿蜒盘旋,鲜血淋漓的年幼胜者半跪在地,垂着头似是失去了意识,白色的裙摆在他的背后悄悄冒出,为这冰冷的画面增添了一抹柔软。
这真的是一幅出色的艺术作品。
年幼的孩子为了守护自己的珍宝而和敌人百般对抗,在敌人毫不留情的讥讽下,终于下定决心,放弃无谓的善良,动用自己被封印的力量,将敌人全部撕碎……这听起来不错。
太宰治饶有兴致地构思了一下剧情,决定回去后就把这个刚想出来的有趣情节告诉织田作。
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那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而作为剧情的提供者……
太宰治蹙眉嫌弃地走了过去,提着手里的树枝戳了戳男孩的肩膀,瘦弱纤细的男孩晃了晃,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太宰治愣了一瞬,迟疑地伸手探了探,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指尖,急促又微弱,“还活着啊。”
平淡的语气听不出他是在庆幸还是什么,少年收回手,抬眸看向男孩的后方,那里,是被男孩死死守护着的“宝物”——一个残破老旧的纸箱。
不,应该说是藏在纸箱里的小女孩。
纸箱裂开的缝隙里隐约露出一张通红病态的脸庞,太宰治用树枝扩大缺口,蜷缩着身体陷入昏迷的小女孩落入他的眼帘。
她看起来才七八岁大小,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裙子,似是被外界的寒意刺激到,女孩的睫毛颤了颤,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啊,麻烦了。
3.
“嗯……”
太宰治单手叉腰,随意拎着的树枝点着地面,抿唇发出一个无甚含义的单音节,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处理这两个昏迷的小孩。
“太宰。”
一声呼唤从远方遥遥传来,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身影避过残肢,平静地走到太宰治的身边。
“你在这里做什么?”织田作之助的目光自然地落向前方,看清楚之后愣了一下,“两个孩子?”
“两个麻烦。”
太宰治撇了撇嘴,好了,现在不用想了,有织田作在,这两个孩子一定是要带走的了。
但他还是试图挣扎一下,“贫民窟里的那个疯狗你听说过吧?不分敌我,见人就咬,他就是这个男孩。”
“他只是个孩子。”
织田作之助说话的时候已经蹲下身,认真又仔细地检查两个孩子的情况,“还好,只是一些皮肉伤。”
少年的动作轻巧又熟练,一点都不在意两人身上的脏污,丰富的经验让他很快就看出了孩子们的病情,“但这个发烧的孩子需要马上处理,再拖下去,就算治好也会有严重的后遗症。”
阴森恐怖的背景下,两个不大的少年旁若无人地交谈,仿佛一地的血和尸体只是个不值一提的东西,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还有……那两个还活着的孩子。
“太宰,你抱着这个孩子,我们要把他们送去安吾那里看看。”
织田作之助脱下身上的外套,罩在女孩的身上,挡住冷风的同时也遮住了衣裙上的污迹,于是太宰治伸手接过来的时候,就一点都沾不上脏污了。
太宰治勉强提起了一点精神,“好吧好吧。”他不情愿地嘟囔着,手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抱着女孩,跟在织田作之助的身后走出小巷。
4.
“接下来怎么办?”
太宰治反坐在椅子上,双手垫着下巴懒懒地趴着椅背,看着为了素不相识的孩子而忙前忙后的同伴,“不要告诉我,你要留下这两个孩子?”
“怎么了?”
为床上的两个孩子捻好被角,织田作之助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太宰治,“我们的钱用完了?”
太宰治盯着织田作之助看了一会,泄气地转开目光,“算了,你想养就养吧。”
“两个孩子我们还是养得起的。”
这语气,仿佛织田作之助想养的不是两个孩子,而是什么猫狗宠物似的。
“这不是什么养不养得起的问题吧?!你们以为养孩子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大半夜被人从床上挖起来,坂口安吾的脸色难看极了,不知道我今天难得有时间睡个好觉的吗!
他黑着脸走进房间,加重语气,“而且!我不是医生!不要什么人都往我这里带!”
“可安吾的医术很好啊。”
织田作之助认真道,抓错重点的能力一如既往,坂口安吾冷笑,以为这样说我这次就会绕过你们吗?!
你们这两个混蛋不帮我减轻工作量就算了,还总是加重我的工作量,总是这样,你们——
“是啊,安吾的医术超好的!”
太宰治突然开口。
坂口安吾愣住了,不由侧眸看去。
坐在椅子上的黑发少年抬起眼帘,从下往上望着他,怯怯的,信赖的,崇拜的望着他,软糯的声音诉说着他对坂口安吾的信任。
“有安吾在,我每次受伤每次闯祸都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你在我身边。”
坂口安吾:“……!”
他睁大眼睛,愣愣地和太宰治对视,少年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剔透的鸢色眼眸还闪动着崇拜的光芒。
几秒后,坂口安吾狼狈地扭过头,耳尖通红,可恶啊!太犯规了!
事实证明,话术老套不要紧,只要有一张好看的脸,无论什么话都能得到暴击的效果。
“安吾——”
太宰治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尾音拉长,特意压低的声音显得缱绻又缠绵。
“太宰!”
坂口安吾恼羞成怒,太宰治见好就收,再逗弄下去,他的宵夜就要没了。
“好啦,我只是想问,我的蟹肉面好了吗?”
太宰治恢复了正常的声线,摸着肚子,对坂口安吾讨好地笑了笑,“我肚子真的好饿。”
“……面在厨房,要吃自己拿!”
“养孩子除了钱,还需要什么吗?”
另一边,织田作之助还在认真思考坂口安吾刚刚说的话。
“放心啦织田作,安吾会解决的。”
得到了满意答复的太宰治站起身,从房间溜走的同时一把将坂口安吾推到织田作之助的面前。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安吾!”
坂口安吾:“……”
该死的,这熟悉的糟糕感觉!
对上织田作之助看过来的目光,坂口安吾嘴角抽了抽,心塞又无奈,敢情我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保姆是吧?Χiυmъ.cοΜ
作为三人组里唯一的正常人,也是年龄最大的那一个,今年十九岁的坂口安吾从遇到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那一天起,就不得不承担起他不应该承担的“重量”。
——可他真的不是保姆啊!
想是这样想,坂口安吾还是认命地又一次为他们两个人收拾残局。
“你真的想好了,要留下这两个孩子?”
“嗯,不能不管。”
“这两个孩子的情况你了解吗?你留下他们之后要怎么做?生活还有……”
做事效率一向很高的坂口安吾三言两语之间,就摸清了织田作之助的态度,在这之后他也很快就有了安排。
“所以说,安吾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可靠啊!”
端着蟹肉面回来的太宰治靠着门框,眉眼弯弯,一连用了三个“超级”来表达自己对坂口安吾的“信任之情”。
“吃你的夜宵,我暂时不想听到你的声音,谢谢。”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镜,连头都没回,态度冷淡极了。
“……”好吧。
看在蟹肉面的份上,太宰治乖乖闭上了嘴巴,乖巧地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一边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忙活。
听到声音回头的坂口安吾:“……”
5.
然后,吃完宵夜的太宰治被赶回去睡觉了。
小孩子就应该早睡早起。
坂口安吾这样说,冷酷无情地把人往楼上的房间赶。
于是太宰治就这么在楼上睡了一个好觉,完全没管楼下发生了什么,心安理得地甩手不管。
6.
时间到了第二天。
“唔……”
太宰治裹着被子翻了一个身,明亮的光线透过被拉开的窗帘照在他的脸上,还迷糊着的少年不适地眯起眼睛,他侧过脸避开亮光,从被子里伸出手揉了揉眼。
这一系列动作做完,本就浅眠的太宰治神智也渐渐清醒了。
他打了个哈欠,裹着被子坐起身,神情迷蒙,带着浓浓的倦意,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恍惚想起,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织田作好像和他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哦对,他带着醒来的那个女孩一起出去采购了,让我醒来就帮忙看一下那个还在昏睡的孩子?
太宰治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他侧头看了眼床头柜摆着的闹钟,咦,要十一点了?
“肚子有些饿了……”
太宰治摸了摸肚子,在床上呆坐了一会,慢吞吞地下地,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洗过的毛巾被放在趁手的位置,太宰治刷完牙拿过毛巾用力擦了擦脸,就随手把毛巾扔进洗脸盆和牙刷漱口杯一起作伴。
厨房的电饭煲里还温着蟹肉粥,太宰治装了一碗,坐在桌子前慢悠悠地享用,吃完之后,他又是把碗搁在桌上,连拿进厨房也懒得动。
这一看就知道,和织田作之助与坂口安吾他们的同居生活,已经把他惯坏了,而且……预计这种“惯坏”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7.
早餐吃完了,也休息够了,正好无聊的太宰治便拿着他的速写本,溜达到了客房,完成织田作难得的请求。
目前,太宰治他们三人所居住的是一栋两层的小楼,是年前刚买下没多久的新居。
二楼住着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剩下的房间则被作为书房、画室和收藏室之类的用途。
坂口安吾住在一楼,在他的坚持下,除了他的工作室外,原来的客房没有被太宰治改做其他的用途,现在正好被用来安置捡来的那两个孩子。
收拾过的客房散发着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是从床上的病人身上传出来的味道,太宰治瞥了一眼蜷缩着身体的男孩,漫不经心地想,伤口又崩开了?
想是这样想,太宰治却完全没有过去检查的意思。
他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双腿叠起随意地架在书桌上,然后靠着椅背,打开速写本放在大腿上,左手手肘撑着扶手,掌心拖着脸颊,另一只手夹着笔,眼眸半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画纸上划拉。
铅笔的痕迹浅淡又凌乱,看不出他想要画什么,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地胡乱涂抹来打发时间。
男孩恢复意识时,就听见了沙沙的奇怪声响,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心跳声。
他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绯红的眼珠转动,看向右边的方向。
他看见了一个百无聊赖地坐在桌前写着什么的黑发少年,头发蓬松,皮肤白皙,衣着整洁,和他曾经在街道上看见过的那些外界人没什么两样。
男孩一声不吭,无机质的眼眸就像是镶嵌在木偶上的红色玻璃,没有丝毫神采,与之相反的,是他堪称爆裂的举动——
穿在男孩身上的衣物被他控制着化成锋利的布刃,宛如毒蛇一般迅猛地破开空气往坐着画画的少年身上飞去。
他的目标是四肢,制住人之后就……什么?
男孩看见布刃在接触到少年的一瞬间就消失无踪,不,不是消失!
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感知着身上完好无损的衣物,男孩茫然地对上太宰治看过来的眼睛。
那是一双仿佛看透了一切的,鸢色的眼睛。
——他知道我会在这个时候醒来,知道我会攻击。
男孩的心里突然升起了这样一股明悟。
“好麻烦……”
眼睛的主人淡淡道,“虽然早有预料,但果然还是……嗯?”
兴味在少年的眼底凝聚,“有趣。”他这样说,“你叫什么名字?”
“放轻松,这里很安全,你和你妹妹被我们救了,在你失去价值前,我不会杀你。”
“……芥川龙之介。”男孩定定地看着他,半响,沙哑冷淡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么,芥川君——”太宰治放下架在书桌上的腿,站起身,撕下他刚刚涂抹的画纸,慢条斯理地靠近床上躺着的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太宰治一手按住。
太宰治垂下眼眸,俯视着脸色苍白的男孩,轻笑着询问,“听说贫民窟的疯狗没有心,是一只没有感情的畜生,是这样吗?”
“……!”
芥川龙之介睁大眼睛,似是错愕地看着他。
“这表情真棒。”
太宰治弯了弯嘴角,他俯下身体,手指在男孩的眼角摩挲,纤长的眼睫颤了颤,芥川龙之介不由闭上眼睛。
但是——少年含笑的低语却不受阻碍地传入他的耳边,刺入他的心脏。
“不对现状迷惑,不对妹妹的情况投以关注,判断挣扎无用就干脆放弃挣扎……”
“看起来他们说的没错,芥川君确实是没有感情的疯狗呢。”
不,我不是……
“呐,芥川君,你想变成人吗?我正好对畜生怎么转变成人的过程感兴趣,可以帮你哦。”
……什么?
芥川龙之介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压制着自己的少年。
那双看穿一切的眼睛正看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燃烧着烈火的冰块从他咽喉里滚落,带着一路的冷意与炽热。
芥川龙之介的身体轻微战栗。
……好可怕。
这个人……这个人看出了他心底的渴望,甚至看清了他还未明晰的想法。
“芥川君,你是想成为‘怀有感情的人类’的吧?你想拥有生存的意义,生存的理由,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好好活下去,是吧?”
虽是询问,太宰治的语气却笃定得像是在诉说着事实。
“真有趣,在贫民窟的地狱里长大的野狗却奢望着底层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太宰治轻笑一声,提起手里捏着的画纸,芥川龙之介瞳孔猛然一缩。
那些凌乱又简单的线条似是有魔力般,明明只是一张简陋得不成型的画作,他却仿佛从中看到了昨晚的自己——
昨晚,在敌人的攻击下艰难反击的自己。
一瞬间,火燎般的痛苦和滚烫的血腥扑面而来。
我有必要活着吗?
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
无心的野兽问询自身。
朝不保夕,不知何时会永远闭上眼睛,每天都要像是流浪的野狗一样从别人嘴下争抢能入口的所有东西,无论是杂草还是什么。
不知饱腹和温暖为何物,每天挣扎着活下来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肯定就像是这里一样的地方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活着?
我有必要活着吗?
明明就此死去是最明智、最轻松的选择吧?
为什么我不得不活着呢?
名为芥川龙之介的男孩疑惑着,迟疑着,犹豫着,可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面对割向自己喉咙的刀刃,男孩还是本能地闪避了。
然后,就是反击。
就是又一次挣扎着从这个地狱般的世界生存。
“芥川君,人类的求生是本能啊——生存本身没有什么价值,所谓生存的意义,不过是人类强行附上的东西而已。”
“可悲的是,对于个体来说,他们更看重这层虚幻的东西,仿佛找不到生存的意义,自己就不配活着一样。”
少年微笑着,还是那种仿佛看穿一切的目光,不论是谁,都不可能逃出这目光。
“比如芥川君你,你想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是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哦,但是……”他看着芥川龙之介,神情含有一种奇特的悲悯,“意义这种东西,不是自己寻找,就是被人所赋予。”
“你想要我赋予你生存的意义吗?”
赋予我生存……的意义?
芥川龙之介呆呆地注视着太宰治,这是种什么感觉……?
仿佛踩在云端,又仿佛坠入深渊,激荡的烈焰在他的躯壳里燃烧,痛苦又轻盈,让他喉咙发哑,眼睛干涩,炽热的血鼓动心脏,使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第一次,第一次有明确的感情从他的心中诞生。
“你的回答呢?”
芥川龙之介干涩沙哑的喉咙颤动,“我、我……”他低喃,从内心深处勃发的微弱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我想!”
“请您赋予我生存的意义!”
“好孩子。”
太宰治笑了,他伸出手,像是摸宠物一样温柔地摸了摸男孩的头发。
芥川龙之介紧紧地盯着他,红色的眼眸不复以往的空洞,激荡在情感在他眼底回荡,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或许吧。
“接下来……你好好休息。”
太宰治漫不经心地收回手,退后一步,似乎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吩咐了一声之后,他随手扔下手里的画纸,转身毫不犹豫离开。
芥川龙之介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收回目光,看向被扔在地上的画纸。
一阵沉默后,遍体鳞伤男孩挣扎着爬下床,拿起那张画纸,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8.
“我回来了。”
在织田作之助的声音之后的,是一道稚嫩清甜的童声,“我回来了。”
织田作之助手拿着两个大袋子,穿着蓝色裙子的小女孩抱着一个大大的兔子玩偶跟在他身后。
“太宰,你起来了?吃过早餐了吗?”
看见窝在客厅沙发里画画的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很自然地开口询问。
“吃过了。”
太宰治搁下手里的画笔,伸了一个懒腰,“织田作,今天晚饭吃什么啊?”
午饭还没吃呢,他就开始惦记晚饭了,织田作之助却习以为常。
“今天的晚饭是咖喱蟹柳牛肉饭。”
“蟹柳啊……”
太宰治抬头看过去,恰好对上织田作之助身边的小姑娘好奇的目光,他挑了挑眉,对她招了招手。
女孩犹豫地抬头看向织田作之助,在织田作之助点头之后,她哒哒哒跑到沙发边,到了近前又放慢脚步,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芥川银。”
芥川银小声开口,她似乎很紧张,脸颊泛红,抱着玩偶的双手指节用力得都有些发白。
“你好啊,小银,我是太宰治。”
面对着这样可爱的孩子,太宰治也不由得放柔了声音,“芥川龙之介是你的哥哥吗?”
“是的,太宰……先生。”
芥川银看着太宰治,犹豫了一下,选择了这个折中的称呼,不同于面对织田作之助时的自然,在太宰治的面前,她表现得很拘谨,“请问,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你哥哥他没事。”
太宰治说,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眼珠一转,又问,“对了,你怎么称呼织田作?织田作想收养你们,一般收养的话——”他嘿嘿笑了起来,故意提高声音,“你是不是该叫他爸爸?”
“……?”
芥川银愣住了,然后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小眉头皱起,似乎真的开始思考要不要叫织田作之助爸爸了。
“叫哥哥或者直接叫名字就可以了。”
刚把东西放进厨房,织田作之助一出来就听见了太宰治不怀好意的怂恿,他无奈开口,“我还没成年,不能叫爸爸。”
“好的,织田作。”
芥川银转过头,看着走过来的织田作之助,一脸认真地点头。
“哈哈哈哈织田作!”
太宰治一下子笑了起来,似乎真的觉得很好笑,他低着头弯下腰,肩膀抖动,身体发颤,笑得放在他腿上的画板也掉在了地上。
芥川银茫然:“???”
织田作之助:“……”
我姓织田,不是织田作……
他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在太宰治的笑声中放弃了纠正。
坂口安吾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刚用钥匙打开大门,一句“我回来了”还没说出口就太宰治的笑声冲散。
“太宰又做什么了?”
坂口安吾的声音恹恹的,有气无力,面容疲惫,这一上午的时间他就没停下来过。
忙完两个孩子事情之后,他又要跑去见那几个早就约好了客户,然后还要去出版社了解一下画集和书的印刷进度……
折腾了那么久,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关注其他的事情了——特别是太宰那个小混蛋惹出的麻烦事。
坂口安吾关上门走进客厅,看见正拿着画板起身的织田作之助,从公文包抽出两份文件扔了过去,“两个孩子的身份证明我已经弄好了。”
他掩嘴打了个哈欠,声音有些含糊,看起来是真的累了,“我先上去休息了,午饭不用喊我。”
织田作之助接住文件,看着说完就头也不回上楼完全没理会其他人的安吾,又看向双眼发亮,嘴角挂着一抹坏笑的太宰……他默默挪动脚步挡住太宰治的视线,“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安吾。”
太宰治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故意放大的叹气声让织田作之助无奈地垂头看了他一眼,太宰治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和他对视。
“太宰老师。”
一道冷淡沙哑的嗓音在此时突然响起,紧接着响起的是芥川银惊喜的声音,“哥哥!”
“小银。”
芥川龙之介对妹妹点了点头,瘦弱的男孩穿着宽松的衣物,露出的皮肤缠着和太宰治相似的绷带,他站在门边,腰背挺直,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背对自己的少年。
织田作之助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太宰治,“老师?”
“没什么,只是我有一个问题需要芥川的协助而已。”
太宰治笑吟吟的,漫不经心地略过这个话题。
织田作之助看着太宰治的神情,沉默了一秒,说:“他还是个孩子。”
相处多年,织田作之助显然清楚地知道太宰治是个怎样恶劣的人。
抛去滤镜成分,从事实上看,一般来说,引起太宰治的兴趣,不一定是件好事。
但织田作之助更清楚,太宰治知道怎么把握分寸,知道怎么在事情发展到超出限度之前拉回来。
因此,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
——亲疏远近的差别,即使是织田作之助也难以幸免。
“我知道的啦。”
太宰治忍不住笑了起来,精致的眉眼间是被宠坏的人才有的骄横。
“他毕竟是织田作你要收养的孩子,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他笑嘻嘻地举起一只手保证,然后他扭过头,抬起的手顺势对芥川龙之介招了招。
“芥川,过来过来。”
芥川龙之介眼睛微不可查地一亮,乖乖走了过去,步伐轻盈,仿佛一身的伤势不存在似的。
太宰治一把拉过织田作之助,指着他对芥川龙之介道,“这是织田作,是要收养你的人哦!”
“记住,织田作才是有权利决定你们去留的人呦。”
黑色头发的少年笑容灿烂,欢快的语调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如果织田作不要你了,你只能离开了,懂吗?”
“……我知道了。”
芥川龙之介身体明显一僵,他抿了抿嘴唇,侧过身,躬身行礼,“织田作先生,以后请多指教。”
“啊,请多指教。”
织田作之助认真回礼,抬头的时候他正好注意到了墙上挂着的时钟,便道,“我先去做饭了,你们慢慢玩。”
“织田作,我来帮你!”
芥川银扭头看了看太宰先生,又看了看哥哥,小心放下玩偶,哒哒哒地跟着织田作之助走了。
于是,一时间,客厅里就只剩下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这两个新鲜出炉的师生组合了。
“傻站着做什么?坐啊。”
太宰治瞥了一眼芥川龙之介,有些嫌弃,看人还没有动作,直接一把把人拉了下来。
“唔——”
芥川龙之介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有血迹从绷带溢出,他皱紧眉梢,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弄到伤口了?对不起啊。”
太宰治一点都听不出歉意的声音在芥川龙之介的耳边响起,芥川龙之介缓了几秒,慢吞吞地侧头看向身边坐着的太宰治。
“太宰老师……”
男孩的声音低低的,似是有些委屈,又似只是单纯地呼唤。
“怎么?”
太宰治冷淡地看着他,鸢色的眼眸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厌恶,也没有喜爱,芥川龙之介像是被什么钉在了原地,呼吸停滞了一瞬。
“说起来……”
太宰治仿佛没有看见芥川龙之介陡然苍白的面容,他换了一下姿势,赤着的双脚搭上桌子,却被冰凉的桌面冻得缩了一下,又放回了回去。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盘起腿,侧过身,看着芥川龙之介,问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
“芥川,你喜欢吃什么?”
既然答应了要把芥川龙之介变成人类,太宰治自然不会食言。
而说起人类,最重要的果然还是情感,在各大经典著作里,情感的地位牢不可破,甚至有理论说人类的情感是区别于野兽的最大的特征。
无论真假,情感确实是很重要就是了。
因此,太宰治决定从情感入手。
嗯……就从喜爱这一情感开始吧。
这样思考着,太宰治也有心情好好打量这个被他捡到的男孩。
黑白渐变的奇怪发色,红色的眼睛,消瘦的脸庞,瘦弱单薄的身体,寡淡的神情,冰冷的气质……
总的来说,是一个看起来就不讨喜的孩子。
芥川龙之介不清楚太宰治对自己的评价,此时的他正因为太宰治的这个问题而陷入了沉思,他思考得很认真,仿佛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问题似的。
一段时间后,芥川龙之介结束了思考,他垂下眼帘,纤长卷曲的睫毛紧张地颤动,因为不能回答第一个问题而声线紧绷,“……对不起,我不知道。”
在芥川龙之介苍白贫乏的记忆里,食物这一块只和生存相关联,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都能吃下去。
喜欢?那是什么?
从小在贫民窟里长大的男孩早就失去了这个分辨能力。
这个回答没有出乎太宰治的预料,他点了点头,说道,“那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到你喜欢吃的东西。”
太宰治理所当然地下达了命令,而后,他歪了歪头,笑着道,“顺便一提,我喜欢的食物是蟹肉哦。”
蟹肉……吗?
芥川龙之介若有所思。
太宰治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嘴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是要你喜欢的,不是我喜欢的,不可以一样哦。”
“……是,太宰老师。”
芥川龙之介有些失望,却还是乖顺地应了下来。
9.
——而太宰治对芥川龙之介的教导,就此开始了。
在太宰治的眼里,芥川龙之介是一个不讨喜的学生,过于固执,身体又弱,经不起折腾,那一根筋的脑子又常常做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日常方面的习惯就不用说了,从贫民窟长大的人本来就不指望他能有多好的习惯,太宰治也没多少耐心去一一纠正。
见到了说一次,如果第二次还是再犯同样的错误,太宰治会直接把手头上的东西砸过去——说是要用伤痛让芥川龙之介牢牢记住教训。
画笔、画板、颜料盒、笔筒这些东西太宰治都砸过,离得近了甚至会直接一脚踹过去。
芥川龙之介从来都不敢用罗生门抵抗,浅色的衣物经常会沾染上乱七八糟的染料,洗也洗不干净,于是他渐渐地就只穿黑色的衣服了。
这样粗暴的教育方法让其他人见了都皱眉,坂口安吾说,你这是训狗吗。
太宰治笑眯眯回答,不,这是训人哦,芥川不是狗,是人呢。
坂口安吾:……这有什么差别?
但这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也不能插手,他们更舍不得让太宰治难做,于是只能默默旁观。
所幸,太宰治是真的很有分寸,这样严酷的教育方法之下,芥川龙之介不仅没有伤重要到躺床上的地步,瘦削孱弱的身体甚至渐渐往好的方面转变,日常方面的行为也挑不出多少差错了。
然而,在另一方面,太宰治的本职画家这一方面,芥川龙之介却没有多少进步。
本来,太宰治还想着,自己是画家,自己的学生当然也要跟自己学画画成为画家,到时候还能顺便弄一个成为世界第二画家的目标让芥川龙之介去奋斗。
但是,太宰治没想到的是,芥川龙之介完全没有画画的天赋!
不管他怎么教导,甚至手把手地握着他的手教他画,芥川龙之介就是完全学不会!他就像是完全缺少了画画这一根神经一样,无法理解无法消化无法使用绘画相关的一切!
与之相反的,是他在文学这一方面堪称天才的天赋才能,自从芥川龙之介识字之后,他就经常泡在书房里,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些书籍,时间久了,他不仅染上了“在下”这一口癖,说话也变得文绰绰起来。
太宰治见此,干脆就改变了计划,让他和织田作学习写作,目标也改成了成为世界第二的小说家了。
至于世界第一的小说家是谁?当然是织田作了!这还用问吗!
然而,在太宰治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是,芥川龙之介听到了这个“好消息”之后,脸上却不见喜色,彼时,他正从书房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本书,太宰治话音刚落,那本他爱惜的书籍就从他怀里掉了下来。
但芥川龙之介却完全没有注意,他愣愣地看着太宰治,脸色惨白极了,“是、是在下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在下一定努力——”
“不是。”
太宰治拍了拍他的头,打断了他慌乱的辩白,“只是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写作而已。”
“总之,就这么说定了。”
太宰治看着他,语调不容置疑,决定更是不容更改。
“你以后不用跟我学画画,就跟着织田作学写小说吧。”
芥川龙之介因为太宰治难得亲昵的动作而呆愣了几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太宰治无情离开的背影。
“太宰老师……”
10.
太宰治的第一个学生,就这么被他转去了学写小说,于是,严格来说,继承了太宰治画画这一技能的,现在只有江户川乱步一个人而已。
但,江户川乱步不是太宰治捡到的第一个孩子,也不是他的第一个学生。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江户川乱步为此郁闷了好几天,但想到现在留在老师身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很快恢复了精神。
——不管怎么样,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肯定会是我!
江户川乱步这样坚信着,跟随在老师的身后,带着满满的斗争去见自己的“师兄”,以及——老师的挚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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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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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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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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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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