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很寂寞。
在那最后的两三个月,他总是一个人在里屋待很久,我想去抱他,可是没来由地不敢。玉儿是这样寒霜楚苦,满眼黑水潭似地眼睛望着墙,明明那么近的地方,他却好像看了很远很远。
臭狼在棚子下打着灶里的火,我跑出去坐在了他身边,没头没尾地问了他一些话才回去。
进屋的时候我没说话,玉儿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开始胡乱擦泪。他的肚子真的很尖,很长,来时带的衣服都穿不上了,穿的是我三十年前揣着他时穿的素衫。
他揣宝儿时不过二十五六…
我忽发觉我和玉儿都是被时间抛弃的人。我戴着年轻的面容,他带着稚嫩无比的所谓年龄,我们父子俩好像牵着手在世间路里游走,徘徊。我的心里奋笔疾书,玉儿的脑子里空无余恨,我们这样牵着彼此的手一直走下去,身后的臭狼边哭边追赶,“狐狸啊…你这是要带崽子去哪儿啊?天高路远,你们留我在巽风泽受苦啊”
我抱着玉儿,静静地,臭狼在我看不到的门口烧着柴,我把屋门关了。
“爹爹,玉儿好冷”玉儿唤着,肚里那只崽仿佛动了起来,惹得玉儿边叫边抱肚子。我看不下去,直过去将他的衣裳都退下了。
小小的宝儿,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不知道她是不是太想玉儿,所以对着锁着她的肚皮拳打脚踢,撑得玉儿肚皮上大块大块的红了。
点住宝儿的小手,轻轻地,心书给它:
“崽儿,你爹爹很疼呢,不闹了,等出来了我带你玩儿去,乖…不闹你爹爹”
慢慢地,宝儿静下来了,我抬头,玉儿一副呆样儿,整个人都静住了,怪好看的,像在等我亲昵他。
“玉儿”
我唤了他一声,颤了颤牙脱下了自己穿热了的毛披,盖住了他什么也没穿的下半身,
“玉儿,要爹爹给你擦擦身子吗?”问着,我给玉儿上身裹了件全是毛的阔毯,怕他冷了,臭狼说过,好几件皮毛缝起来的就叫阔毯。
“爹爹”玉儿覆了一层水光的两只眼珠子都看向了我,伸着手想抱我,我忙把他要掉下的两条毛茸茸的皮毛拉紧,随后坐过去了些,将他护在胸前,用舌头和唾沫给他清洗了一遍脸。
我们这样不算太亲近地抱着,我听玉儿伏在我肩上说话,柔柔和和的,说话的时候很安静,臭狼也是这样,他们都是抱着我静静地说话,鲜少问我什么,就算问了什么也不会像我一样揪着人头发衣服,给人弄疼了,就怕臭狼知道却不告诉我。
玉儿告诉我,万重山是怎样疼他的,如何对他好的。他说上学时候的他们总是静静地陪着彼此,看书,上课,吃饭。他不是爱说话的人,万重山就能陪他静静地坐着,很小心地逗他一两句。
是万重山教他怎么像正常人笑,他那时候高兴全是万重山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他过那样特别的感觉,万重山抱着他的时候他就能不住地抓紧,住在一起前他从来没想过会和万重山分开,也没有想过衣不如新是他自己,万重山后来好像把他当成一件首饰,一身衣裳那样。可是每回他久久地回家一趟玉儿都会做很多他爱吃的,摆了一桌菜,就想静静地陪他坐在布了日头的暖洋洋的地方吃顿午饭,他想看万重山吃得饱饱地,不想看万重山那张冷冷的脸。
忽然很伤心。这种伤心不止是因为玉儿的难过,更多是因他用着有些无力地言语说,“爹爹,我不知道吃得好睡得好能不能比得上自己一身自在,也不知道孩子出来后他还会不会觉得我重要…他一直想抢宝儿”
“爹爹,我不想回去”
我立马抱紧了他回,
“好,不要回去…永远”
他说,万重山好像给了他很多,可是后来什么也都还回去了,除了他硬塞给自己的钱和房子。玉儿说,“爹爹,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我留不住什么”我不懂,不懂一个对自己时好时坏的人有什么可稀罕的,于是我抚抚他的肚子,“玉儿,钱呐,你不是说在外头钱能买很多东西吗?”
玉儿摇摇头,看着我笑了,我怨他,
“你怎么和臭狼一样这样笑我,爹说的是实话,不过倒也用不着,你小时候就不喝狼奶,羊奶,都不喝,等宝儿出来了爹再看看是喂米汤好,还是喂别的”
“狼…奶…”玉儿好像很奇怪,抓着我的手不放了,我笑着摸了摸他的耳朵回道:
“是啊,拖人家给咱们挤来的,你都不喝,你狼爹给挑回去了,人一窝儿崽呢,就你挑吃的”说着,我也不住笑他,谁知玉儿倚着我肩头,脑袋蹭蹭几下儿,糯糯地唤道,wWW.ΧìǔΜЬ.CǒΜ
“爹爹,宝儿就不用了,给吃奶粉好些”
“奶粉?”,“奶粉是什么”
玉儿告诉我,那是和豆粉差不多的东西,只不过是牛奶弄干的,我问他吃了能不能壮点儿,他说行,吃了漂亮。这样我也不勉强宝儿吃狼奶了,只要他能买到奶粉,那就吃奶粉吧,左右宝儿都是人了。
时间好快,我们仨又在窝里守过了一个秋。狼子归巢一年了,巽风泽又陷入冻人的深冬。
十一月万重山来住下了,带了很多玉儿吃穿用的东西。可是玉儿起不来,没法儿整理,他只好堆在了旁屋,向臭狼讨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说要给玉儿洗洗头发和身子。他这样愿意照顾玉儿的身子,我同臭狼都高兴,除了我们还有个人愿意给他擦身子,伺候他吃喝拉撒,我们真地高兴。
唉,不过宝儿要出生,我是很怕,玉儿更怕,我怕那一天太久了,玉儿怕那一天的运气不好。连着几日他都叫唤着难受,我摸他换下来的衣裳总是湿湿粘粘的,一股很重的腥味,看他穿衣裳时都抓着万重山的手喊疼。他怎么躺怎么坐也不舒服,我只好和臭狼商量了冬月前把宝儿抱出来的事儿。
这样,冬月初一的时候臭狼准备把玉儿的肚子剖了,提前用酒把刀都浸了,缝针的线是万重山拿来的,还有一些东西,什么垫子,干净的棉花布,碘酒,他是真用心了。
后来几个月大都是我陪着玉儿睡得,万重山来了也只是陪了几晚,玉儿有太多事儿不懂,我要替臭狼讲给他,这日未时三刻左右,我们四个都没睡,都等着时辰到臭狼来剖,臭狼是整夜在准备那些东西,就连万重山也在跟着顾灶里的火儿,好似上头炖着什么药汤,玉儿剖前得和麻药一起吃了的。
我其实怕得要死,却不得不抱着玉儿安慰。我怕他流血,怕他疼,怕他难受,我也怕他会被万重山带出去,也怕宝儿会被抢,所以我抱着玉儿不仅是在安慰他,也是在安慰自己。
玉儿吻着我的耳下,反复问我,
“爹爹,会有多疼?”,“爹爹,玉儿会不会死?”,“爹爹,你要一直抱着我好不好,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我听得心疼了,忙起身吻他落了泪的脖颈,
“好,爹爹哪里也不会去…就在一边照顾玉儿,玉儿也不许…不许睡着了,咱们等宝儿呢”
玉儿看着我笑了,“好,一起等宝儿”我问玉儿,
“宝儿就叫德音好不好,还是你不喜欢,我写了好几个呢,你挑一个”
我下床拿了玉儿的小本儿,指头大的一张纸写了好几个名字,玉儿还是摇头,
“这几个给宝儿长大了自己挑,就先叫宝儿吧”不过我心里已经知道了,玉儿不急这个,我们也就不说这个了。
我要出门打热水时被玉儿慌忙地叫住了,“爹爹…你是要去哪”
愣了会儿,我说要给他洗澡,等有伤口了就不方便擦身子了,走过的万重山一听,朝我挥了挥手,
“我去拿,您陪轻舟吧”这样…我一脚走出来又走进去跨出来又转回去。
我又回到玉儿身边了,玉儿拉着我的手直问,“爹爹…是不是有了伤口就穿不了衣服了,那不是很…”我忙低下身吻他额头,
“没事儿,爹爹给你拿棉布盖着,不让你着凉,一会儿换条裤子和衣裳就好,玉儿不怕,你小时候都是我们顾着的,不羞”玉儿又抓我手,说他紧张,我给他拿出来衣裳和盖巾时他才放下心些。玉儿怕被看见,我也只好遂他的心。
我给玉儿擦身子用的是很细的棉纱布,他说软软地,问我能不能也用这个给宝儿洗身子,我回他,“当然,你小时候也用的这个,天亮了爹也得给宝儿汤洗呢”玉儿难得也笑了,看着我说,“挺软的布,外头可少见了”我想着宝儿出来要用的很多布和包巾,不住地高兴。
“你狼爹备了几尺,都是要给你和宝儿用的,玉儿,我们都陪着,爹爹就在你边上”话落,我将软成一团的棉布放进热水里洗洗了,洗出来一股汗味,揉了几次又给玉儿擦净了身,忽然想到他要带着一大刀口方便,怎样挪动都会疼…
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端水出去的时候那小子问我怎么哭了,我说没事儿,抬脚去看臭狼准备得怎么样了。
万重山这小子机灵得很,我一出门就看见门口头被他挂了盏亮堂堂的电灯,星星似地亮,大半夜的整泽里就我们门口最亮,像白天一样。
“热水都好了,岐儿…玉儿是不是很怕”臭狼边问边搅着砂锅里的东西,我摇摇头,
“臭狼,你看着比玉儿还紧张,臭狼…”
抱过他,我大力锤了锤他的背以表勉励,绑上袖子回屋,可谁知才到里头门口玉儿就在万重山怀里了,两个人抱着说话呢…亲得很。
无奈,我走开了。
我不知为何,看见玉儿落在别人怀里我心里万分不快,可是那小子也没作甚么,他不过是在安慰玉儿,我不能怎样,至少,做作为人我不能怎样。
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我懒得知道,趴在案上歇息了,臭狼走进来问我,
“岐儿,你困吗?可要忙了”
“时辰到了?”我抬头问他,不住地站起来准备去阁楼上上香。可是臭狼拦住了我,抱着我安慰了会儿,
“我们都不要怕,等抱出来了我再去点香…”我心说我当然知道不要怕,只是玉儿自己都流了一身汗,我怎么可能冷静。这个臭狼实在是…我总觉他是安慰他自己。
“那年剖你的…这会儿要剖崽子的,我这双手沾多少你们的血…岐儿,你不要觉得我重崽子,说要都是玩笑话,我不舍得的…你是,玉儿是…”我安慰,
“所以,所以玉儿说宝儿是女娃儿,再说了…”我无话安慰他了,越说越小声,末了竟相看无言,无语凝噎。
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心里都很难受,千丝万缕说不清的东西。想崽子平安,想孙儿平安,怕玉儿受苦受疼,怕他见了血会吓到…
那时,我们一直牵着彼此一只手互相看了很久,我抬手捂着臭狼他冻红了的耳朵,笑着告诉他,“臭狼,臭狼也不怕,岐儿也不怕,臭狼没有做错什么”臭狼抓我抓得紧紧地,还是忍不住了,将我揉进怀里疼爱,他说,“岐儿,那年剖玉儿出来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安慰我,你还说不会怪我…年事已久,你不记得也没事,人没变就好”他脖子上的一排狼牙温润,我不住去摸了摸,“是啊,人没变就好”彼时我有一句话没告诉他,有点可惜。我想告诉他,臭狼也是。倒不是有多好多好,只不过是习惯了他淡淡地好。他告诉我的,弟兄间锦衣玉食最不稀罕,能同甘共苦才是真情。我觉得他这话有理,也不有理。我在巽风泽唯一的苦处不过是有了玉儿,丢了玉儿,又受疼而已,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同甘共苦,若是…大概他的苦也同我一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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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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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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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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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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