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地处北,跌进冬月后雪虽少了,却不减日益干涩的寒。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过门窗,伴着不时刺耳的尖啸,使得偌大的祠堂越发阴冷。
几个奴仆干眼熬到这会,都有些顶不住,时不时偷歪着门廊迷糊片刻,下一秒就得搓脸清醒清醒,冷不丁再回头瞥一眼祠堂里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虚,深觉自己竟还不如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熬。
这么一看,好像自家四小姐还是以前那个四小姐,似乎没变什么。
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自律守礼的人,会做出那等败坏家风之事?
整个京城都知道,信国公府的规矩是最好的,不论是主子还是仆人。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个洗衣房的粗实丫头,只要出去说是国公府出身,也有的是人愿请回自家府里做事。
信国公府这四个字,不知何时开始,就代表着规矩。
早些年,越太后与谢皇后闹得最僵的时候,前者远走九峰山,后者闭宫不出,整个后宫疏于管理混乱不堪,魏帝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出那时尚未作古的杨太妃来镇场。
太妃一辈子不争不抢低调做人,人人道她软糯,殊不知对方到底出身信国公府,不出手则以,出手便是雷霆高效,轻描淡写间便将整个后宫捋得条分缕析乖乖觉觉,以至多年后的今日,季氏后宫遵循的仍是当年杨太妃定下的章程,连出身世族的两宫娘娘面对这挑不出毛病的章程,都不敢有一丝脾气。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若非太妃之后季杨两家不再联姻,兴许杨缱早就进宫了也不一定。
杨家嫡女可为后,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为何几个皇子哪怕再受信国公府的冷遇,却永远对杨缱礼让有加的原因——保不齐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皇后不是?
结果转眼,杨缱就闹出了事。
杨家嫡女痴恋季景西的事爆出来,杨缱名誉蒙灰已是板上钉钉,想要洗干净,要么找个不介意的男子与之定亲,要么就只能是季景西娶她了——
前一种暂且不提,后一种,先不说季景西愿不愿,多的是人不允许它发生。
人人都在等后续,还没等到热闹进一步发酵,却先等来了杨缱被请家法,等来了翌日议政时杨相公一改口风,自请治家不严之罪。
政敌们的矛都已经举起来了,却没有了准头,无奈只得暂时放弃瞄准滑不留手的杨霖,转而磨刀霍霍向杨缱。还没来得及下手,那厢京兆求见,说是国子监门口起了骚乱。
魏帝脸色当场一变,生怕发生什么文人之叛——这可是对自诩明君之人莫大的耻辱——连忙询问详情,来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霖,语气古怪地回禀道,不是叛乱,也非是有人寻衅滋事,而是苏祭酒将杨缱手抄的《诫训》贴在了国子监门口。
“……本是明城县君的自罚之笔,围观间,却不知谁感慨了一声[字写的真好]……”京兆尹陈昂停顿了一下,僵硬地略过中间说不出口的过程,“下官带人赶到时,整整三十页的《诫训》,已被人拓的拓、顺走的顺走,只剩三五页完好……还有几家为了争抢那剩下几页大打出手,下官只得将人暂时都带回府衙,接下来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魏帝:???
杨霖:……
朝臣们:……
鸦雀无声的勤政殿悄然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尴尬,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众臣齐齐回头,御史徐翰正捂着嘴抬头四处瞎看。见老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瞪过来,徐翰干咳一声,乖乖收敛。
“有话就说!”皇帝没好气道。
徐翰装不下去,出列,“回皇上,臣想说的话,不适合眼下说,怕您恼,您别让臣说了。”
老皇帝:“……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徐翰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臣就是觉得,什么情情爱爱痴痴缠缠的,不如一幅名家字帖。臣早就说过,明城县君乃国之重宝,一手失传的温体足以撑起书之半壁,这得亏是杨大人请的家法没打手上,否则臣都想找他拼命了……欸,陈大人,那剩下的几张字帖,能不能行个方便,拓一份留给徐某?”
京兆尹:???
“咳,”宰辅陆鸿听不下去,压低声音,“多留一份。”
京兆尹:……
政敌们:??
等等,还有人记得他们准备批判杨家父女吗?
御案后的老皇帝被徐翰一番骚话气得不轻,可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大多数朝臣眼里,杨家女心悦季景西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影响重大,之所以受到关注,无非因为闹这出事的是杨缱,对象又是风评向来不好的季景西,双方人选太过出乎意料罢了。本质上,就像徐翰说的,不过是年轻人之间小打小闹的情情爱爱,还是个没结果的。仅此而已。
季景西此人到底手段多狠心思多重,对朝局影响多大,对皇位又有多少威胁,种种这些,真正有过深刻体会的,只有他这个帝王。
可他忌讳的真的是景西吗?
魏帝垂眼望着殿内低声交头接耳的臣子们,心绪却已千回百转。今日议政,季景西没来,他同他那个父王一般,自由散漫、视规矩于无物,此时说不定还没会完周公。隐卫早在议政前便禀报过,景西一般会睡到日上三竿,今日也不例外,还不如他那个不起眼的庶弟勤勉。也不怪杨家父子瞧不上他,那小子明面上的确不是个东床快婿的好人选。
倒是杨缱这丫头……
回想自己认知里的杨家嫡女,魏帝忽然发现,此前他几乎挑不出这姑娘的不妥。那是个毫无污点的贵女典范,通达明理,学识渊博,淑慎端方,才貌双全,出身顶尖却为人低调,优秀得失真。无怪乎这盛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各个待她不错,若非魏帝自己知晓三年前她与景西曾私下两情相悦,恐怕都会同多数人一般觉得她这辈子会守着规矩学问过活。
反倒是与景西之间的纠葛,让她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今又因景西犯了错,有了显而易见的短柄。
对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而言,是件好事。
可反过来,倘若景西真如自己表现的那般不在意,是否也代表着他失去了一个掣肘景西的方式?
他实在太过在意燕亲王府,甚至超过了对几个蠢蠢欲动的儿子的忌讳。
昔年燕王季英披甲挂帅一呼百应的模样与季景西轻描淡写玩转整个北方政局的模样何其相似,这对父子……
记忆纷至沓来,魏帝忍不住抬手揉上太阳穴,眉宇间掩藏得极好的疲惫与厚重眼皮下冰凉的厉色在这一刻悄然显露,将他整个人衬得阴鸷至极。
勤政殿里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弭无踪,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老皇帝蓦地回神。他缓缓放下手,面上表情滴水不漏,“国子监之事,陈爱卿看着处置便是。”
陈昂怔了怔,想问“看着”是何程度,一抬头,见三位宰辅都垂眸不语,登时福至心灵地咽下了话头。
杨霖轻轻抬了抬眼皮,鸿胪寺卿立刻极有眼力劲地出列禀报起四方朝会期间各地外宾的接待情况,老皇帝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殿内渐渐有了议政的正常氛围。
有关杨缱与季景西的话题就这么被略了过去。
不久后,魏帝连下了几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任命明城县君杨缱为国子监司业,辅佐祭酒,掌训导之政;
第二道圣旨,封燕亲王次子季琳为康平郡王;
第三道圣旨,追封已故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子贺阳为宣威将军,以嘉其平成十七年救驾之功;
第四道,则是宣布来年开春后再开大考,同时对昭和二年入朝人员进行了官职调动。其中状元谢卓加封东宫侍读,探花郎徐衿调任太仆寺丞,杨家绪丰入弘文馆,其余诸变不一论述。
毫无关联的几道旨意,看似稀疏平常,却昭显了帝王越发难懂的心思,莫说朝官,便是杨霖、季景西、楚王一众都不敢轻易猜测。
接到调令的杨绪丰只得苦笑,“弘文馆那等整日对着经史子集的地方,难道不该是徐子佩去么?”
刚升官没多久的杨绪冉不敢说话,生怕自家二哥心中不平,只得连连向大哥使眼色。后者慢道,“去弘文馆修书,总比去养马强。”
杨绪丰突然感到安慰:“……这倒也是。”
徐衿,因自家老父亲嘴上不把门而不得不“替父恕罪”的男子,惨。
两道圣旨临门,结束了杨缱三天两夜的祠堂禁闭,此时正窝在锦墨阁暖厅的软塌里,在三位兄长的监督下,乖乖伸着胳膊让钟太医把脉。暖厅门口,白露和落秋忠心耿耿地守着,卧底身份已不是秘密的玲珑则一无无知地被杨缱打发出门买点心。
“小风寒,无碍。”半晌,钟太医收回手,“外伤还需敷药数日,小姐记得忌口禁乏。”
她伤在背,自有侍女照看,钟太医开了方子,起身向几人告辞,杨家三子纷纷拱手道谢,杨缱也跟着谢了一声,惹得老人家好气又好笑,“小姐往后可莫要这般莽撞了。”
杨缱笑着称是。
目送钟太医离去,她四下看了看,疑惑,“小五呢?”
“去了工部尚书府。”杨绪冉接过话头。贺阳被追封,贺尚书喜极而泣,进宫谢过恩后便带着夫人去了崇福寺祈福,绪南与六公子贺白关系亲密,与九皇子一道手拉手上门道贺去了。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才想起追封贺家哥哥,但对贺尚书来说,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吧。”杨缱唏嘘。
杨绪尘仔细瞧着她的脸色,确认这几日的禁闭和先前的家法于她无碍,心中大石落下,面上也多了笑意,“阿离定然想不到,此事是谁促成的。”
杨缱望过来。
“是楚王。”
“……”
“不得不说,楚王殿下好手段。”绪冉语带讥讽,“贺尚书的心病便是贺阳,这下药到病除,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早干什么去了。”杨缱撇嘴嘀咕。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试着提过这件事,然而一来南苑十八子都不似如今有话语权,二来皇上也不乐意提起那次遇刺,于信国公府和燕亲王府而言,那年冬天更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更不会主动提及……如今倒是被季珏翻了出来,还没有多少真心诚意。
不过到底是好事。
“徐衿又是怎么回事?”杨缱问,“还有皇上为何要让二哥去弘文馆修书?是因为我……”
“同你没关系,别瞎想。”杨绪丰连忙打断她,“修书与修史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在哪都是熬资历。”Χiυmъ.cοΜ
区别大了去了好吗?就算是修史,那也是在翰林修史!弘文馆能同翰林比?可没听说弘文馆也清要显美,未来能出阁入相。
杨缱动了动唇,“哪能便宜都让我一人占了……”
皇上对信国公府的不满,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杨绪丰的调动上,同时却又封了她国子监司业,明摆着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好似如此这般杨家也不损失什么似的。可杨缱与杨绪丰,明明后者才是真正要混迹官场一辈子的人。
她一脸歉疚,杨绪丰本还苦闷,见她如此,也只剩哭笑不得。
“去弘文馆也不绝是坏事。”杨绪尘适时开口,“近年编书之风盛行,单是季珪,每年都要主持修订个几本书作给自己添名声,如今老六老七也开始跟风。在他们眼里,弘文馆可比翰林好利用多了。”
杨绪丰愣了愣,“难道那几位还会为此拉拢我不成?”
“难道他们放弃过拉拢我信国公府?”尘世子反问。
“……”
倒也是。
“所以你心中有数即可。至于徐衿,”杨绪尘继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仆看似边缘,实际却是掌全国马政的要职,多的是人想挤破头进去,毕竟季景西北方那几个牧场的风光这几年可是有目共睹。”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也要看徐衿去的是太仆哪个署,徐御史昨儿上门想必便是为此事而来。”杨绪冉道,“太仆四署,乘黄为贵,典厩为富,其余二者不论,徐衿乍一看更适合乘黄署,但管理各地进贡马匹牲畜的可是典厩。”
他顿了顿,“徐御史意属乘黄,父亲的意思是二者皆可,反正于徐子佩而言太仆是过渡之地,不会一辈子待这。不过我若是季景西,定会一力促使徐子佩入典厩。”
怎么突然就说到他了?杨缱嘴角僵了一下,顶着兄长们似笑非笑的目光开口,“为何?”
杨绪尘笑而不语,杨绪冉却突然爆笑,“因为如今的典厩丞姓丁。”
见杨缱茫然,他解释道,“就是吏部左侍郎丁志学的养子丁书贤,康王侧妃的义兄啊。哦,不该说是养子了,丁书贤进丁氏族谱了。这几年他可没少给季景西使绊子,后者看他不顺眼已久,巴不得把人撸下来换成自己人。”
想到康王侧妃丁语裳与季景西早年的风月纠葛,杨缱立时懂了,“徐衿不是季珩的人吧?”
“不是。”杨绪尘是徐衿好友,清楚这其中的弯道,“不过未来就不一定了。还记得徐衿那个差点许给裴子玉的异母妹妹么?”
杨缱回想了一下,“徐晚晴?卿柔似乎提过一句她定亲了。”
“定的便是丁书贤。”
“……”杨缱表情漂移。
一个是养子,一个是屠夫女教养出来的女儿,俩人别说还挺配。
“子佩因此事,与徐御史父子关系冷到了冰点。”杨绪尘叹。
徐家祖上清贵,到了这一代,有个屠夫女做嫡母已是于徐衿名声有损,如今又多了个生父不详的养子做妹夫……丁家佃户发家,非清非贵,丁志学背信弃义改投山门,丁语裳侧妃之位又来路不当,这样的亲家,徐衿绝不喜,时间长了,迟早闹出事来。
过去南苑十八子里就属裴青与徐衿家中混乱,如今裴青荡平了障碍,后者却还在一团糟里浮沉。谁都不懂徐御史在想什么,瞧着也不像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啊?怎么就治不好家呢?
“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杨绪冉叹,“徐御史何时休妻啊……”
杨绪尘却隐约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御史最重清贵,最忌结党,又易得罪人,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一身的把柄短板更稳妥。徐翰那张嘴向来不饶人,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论他说什么,说得再难听,皇上都不会真的动怒杀他,这些年生过最大的气也不过是把徐衿从翰林调入太仆,这种程度甚至不能算是迁怒。
别看徐翰偶尔混不吝,这性子,皇上用起来无比放心。倘若有一日徐翰真休了妻,娶了个更得力的妻子,反而会引猜忌。
可惜,徐衿这些年对父亲的误会已太深,否则当看的明白,倘若徐御史真不在意自己这个长子,绝不会圣旨一下便抛了老脸上门求助。
“不说他们了。”杨绪尘望向两个弟弟,“说说你们二人。”
“……怎么?”杨绪冉本能地紧张起来。
杨绪尘挑眉,“这几年冰人们都快把府门踏平了,你们一个是二甲出身的清贵翰林,一个是从三品少卿,可都是香饽饽。”
杨绪冉顿时大窘,绪丰也忍不住红了耳根,“大哥你怎么……”
“作为长兄,操心弟弟的终身大事也不行了?”尘世子委屈,“你们也太伤兄长的心了。”
绪丰:“……”
绪冉:“……”
一旁杨缱捂嘴直笑,惹来两人一阵瞪视,却仍抵不过这嫡亲兄妹俩一唱一和,“看来哥哥们是有中意的呢。”
杨绪冉白眼一翻,决定果断倒戈,“二哥似乎有人选,还跟人姑娘见面了呢,回来喜滋滋了好几天。”
“老三???”杨绪丰惨遭弟弟背叛,整个人都不好。
“哦?”尘世子来了兴致,“说说,是哪家姑娘?”
杨绪丰顶不住三人兴致勃勃,红着脸皮道,“是上官儒师的千金。”
“哇哦。”杨绪冉瞪眼,“好人选。”
“的确不错。”杨绪尘也跟着笑,“上官儒师乃大儒,家风清正,教出来的女儿定也是极好。可有回禀母亲?蒋姨那边是何说法?”
杨绪丰脸色涨红,唇角却翘得老高,“母亲与姨母也甚是满意,父亲说不日便会亲自上门拜访儒师。”
三人顿时揶揄地拖长音,“哦——”
“别打趣我了。”杨绪丰尴尬地抹了把脸,“三儿,你那边呢?”
尘世子与杨缱齐齐转头。
杨绪冉嘴角僵了僵,笑意渐渐凝固淡却,“我啊?我不急,再玩两年。”
“两年后某人可就十八了。”杨缱慢吞吞地开口。
“瞎扯,你哥哥我早就十八了。”杨绪冉气笑。
“谁说你了?”杨缱瞥他。
杨绪冉:“……”
敏锐地觉出不对,杨绪尘眯起眼,“苏怀宁不同意?”
绪冉滞了滞,苦笑,“毕竟山长膝下就那一个嫡女,说是不舍得轻易定出去……推托之词吧,我听得出。”
事关自己的闺中好友,杨缱不好说什么,只得伸出小手拍了拍自家三哥,后者安抚地对她笑了笑,末了脸色一沉,冷声道,“不过我却收到风声,有人希望楚王殿下纳侧妃,人选定的就是她,楚王那边似乎不反对。”
杨缱:???
季珏要娶苏夜???
杨绪丰回过神,连连冷笑,“这就是楚王殿下昭告天下的一往情深。”
“他本就不是非阿离不可。”尘世子嗤笑一声,“这不还留着正妃之位么?已经是对得起自己的‘一片痴心’了。”
杨绪冉扯了扯嘴角,垂眼不语。
“苏夜不会同意的。”杨缱忽然道,“三哥,你信我。”
后者怔然,“你怎知?”
“我就是知道。”杨缱不解释,“反正此事仍有转圜余地,三哥别摆那副丧气脸,都不好看了。”
杨绪冉眼底重新有了光芒,“可苏山长是楚王的亲舅舅……”
杨缱打断他,“信我,此事不会成的。”她狠拍了一下眼前人,“给我坐直!你可是我三哥,堂堂鸿胪寺少卿,别让人小瞧了。”
绪冉一个激灵直起腰,末了又丧气苦笑,“阿离别闹。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我便是一腔热血洒在苏府门口,山长不同意还是不行啊。本以为努力挣前程,苏大人多少能看在我是他的弟子,又有出息的份上,不计较出身,可……”
“苏家祖上不过商贾出身,亏得山长桃李满天下才有如今的好名声,真比起来,孙姨娘可是官家女!你又是我杨氏嫡枝的儿郎,能一样么!”杨缱瞧他这幅自卑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小心被父亲看见,再追着你满院子揍。”
杨绪冉只得强打着精神挺直脊梁。
“总之,苏夜不会嫁季珏的。”杨缱笃定地安慰,“三哥你自诩聪明,怎得遇到苏夜就变糊涂蛋?这局势连我都看得清,苏家已经有一个嫡女嫁进东宫了,怎么可能再嫁一个女儿到楚王府?苏家难道要做墙头草吗?莫说山长不同意,便是苏相公就第一个不会同意。”
————
“哥,你是我亲哥!你得救救你可怜的妹子啊!我不要嫁人!你快给我想想法子啊!”
燕亲王府秋水苑,春梅红裙的小姑娘正哭天抢地地抱着季景西的小腿。
季景西踢了几次没把人踢开,整个人生无可恋地歪在软椅上,“你放手。”
“我不!你不答应我就不撒手!”苏夜一双眼睛红彤彤,小兔子一般,“你倒是应我啊!”
“应什么应,不应。”季景西被她晃得发晕,“给我站好了,再嚷嚷我就让无霜把你丢出去!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苏夜顿时不忿,“季景西你说这话良心痛不痛?你倒是省了心了,有人为了你连家法都能扛,你当然不用急!”
“哦?这就不喊亲哥,改季景西了?”景西挑眉。
苏夜噎了一下,重新耷拉下小脸,泪汪汪一副小可怜模样,“表哥……”
“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季景西到底宠爱这个妹妹,看不得她这副样子,“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楚王府的大门你想进都进不去。”
得了话,苏夜顿时喜笑颜开,二话不说撒了手,稳当当地起身,一脸嫌弃地扯着袖摆,“早说嘛,害我涂了半天老姜水……无雪,给我找件衣裳去,我得赶紧把这倒霉催的裙子换了。”
无雪乐不可支地应声,季景西也被她气笑,“行,为了你费的这番力气,你哥哥我说什么也得排除万难把你送进楚王府。”
???苏夜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堂堂临安郡王,有没有一点诚信了?”
“没有。”季景西没好气。
“信不信我告状去?”苏夜威胁,“我可告诉你啊季景西,阿离可是拿我当心肝疼的,她要知道你非要我嫁楚王……”
“……”临安郡王表情一僵,忍无可忍地看向无霜,“把她给本王丢出去。”
闹腾半天,兄妹俩总算得以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无霜无风则带人守好了暖阁这片方寸之地,确保两人能随意说说话。
“阿离从祠堂出来那日我去瞧过她,精神挺好的,你别担心。”苏夜换了衣裳,整个人神清气爽,“虽然待得时间不长,来不及说太多话,但我瞧着,杨家人对她的态度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嫡小姐。”
“嗯。”季景西淡淡应和。
“她牺牲这么大,到头来好像没什么收获,太亏了。”少女叹息,“还以为你们能趁机定亲呢。”
“想多了。”对面人总算舍得给她一个眼神,“要这么容易,她早就是你表嫂了。不过也无妨,迟早的事。”
苏夜被他肉麻得直搓胳膊,“哇哦,一点不避讳了哈?”
季景西抬眼瞥她,“又想进楚王府?”
“……”不敢说话。
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山核桃,季景西问,“楚王要娶你为侧妃的消息,你是从哪听来的?”
“外面传得到处都是。”苏夜撇嘴,“我本来当个笑话听的,谁知还惊动了太后老祖宗,招了我娘去问话,我才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这才赶紧来找你。楚王殿下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会想到娶我?”
“他是你表兄,又是你父亲的弟子,苏襄如今又被太子厌弃,苏家的立场有动摇的可能……这些加起来,娶你这件事很难理解?”
“……”有道理。苏夜皱眉,“那也不能是侧妃吧?楚王表兄好小气哦,一个侧妃就想让我苏家站队。”
季景西哭笑不得,“怎么,侧妃还不满足?用不用本王去给你说说情?”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苏夜连忙道,“我是说,他也太想当然了吧,我苏家难道就值一个侧妃?他该不是还想留着正妃给阿离吧?”
“苏襄当时也不过是太子良娣。”季景西唇角笑意微敛。
苏夜不可置信,“哦,合着拿我跟苏襄一个水平对待呢?那他怎么不想想人苏襄嫁的是太子呢。怎么回事啊楚王表哥,这还没怎么着呢,就以为自己跟太子一个水平线了?”
季景西抬眼,没什么诚意地警示她,“口无遮拦,小心祸从口出。”
苏夜却不当回事,“我这不是在你这儿么,你的秋水苑难道还不能放心说话了?”
季景西笑了笑,不置可否。他拍掉手上的碎屑,将剥好的核桃仁往前一递,“这么不想嫁季珏,看来是有想嫁的人了。”
小姑娘面色微红,不客气地接过核桃仁塞一颗进嘴,“是有,怎么着吧。”
“哦。”季景西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我猜猜,杨绪冉?”
苏夜白他一眼,“装模作样,你不早就知道?”
“我却不知你这么长情呢。为兄都离开京城好几年了,你倒是心性定当,从一而终。”季景西好笑,“早年不劝你,是想着你还没长大,长大了自然会有更多心思,倒是没想到你傻兮兮的,被人套得这般牢。”
“咱俩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笑话谁。”苏夜哼唧,“杨绪冉怎么了,他好着呢,南苑十八子之一,仪表堂堂,通晓多族文字,年纪轻轻已是鸿胪寺少卿,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季景西被她大方得过了头的模样吓一跳,“……知不知羞了你?”
“我跟我亲表兄推心置腹也有错?”苏夜气,“让你夸阿离,你信不信比我更甚?”
“我是男子。”
“我还是你们南苑十八子的大师姐呢。”
“……”
“总之,你这个表哥可不能白当。”苏夜正色,“你得帮我。”
季景西摇头,“杨绪冉是杨家庶子。”
“虽是庶子,却比得上二等家族嫡子。”苏夜极为认真,“冉哥很好,很优秀,我真心喜欢他。父亲古板,这些年因为兼任南苑书房的山长,受你们南苑十八子影响,被世人捧得太高了。可说到底,苏家在出身上没资格嘲笑杨绪冉。景哥,我不知你此次回京到底想做什么,可我思来想去,想不出我嫁杨绪冉对你有何坏处。既然如此,你帮我一把,好不好?”
她目光灼灼,艳若桃李的精致小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执拗,季景西一动不动回望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
好一会,他才勾了勾唇角。
“行吧。”他开口,“谁让你是个缠人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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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你方唱罢】
【191失误了没唱完】
……太沙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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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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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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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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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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