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一群儒士大家之中,姿态谦逊却不卑微,认真倾听着旁人言论,间或出声,话虽不多,却引经据典字字珠玑。那些原本对她或有轻视之人,随着她逐渐显露本领与底蕴,也都默默收起鄙夷心思,慎重地将其作为对手看待。
日光照在毓秀台上,为每个人周身都镀了一层光晕,而在这些光晕之中,裴青眼里,唯有那个女子,却比太阳还要耀眼。
早在辩题出现时,裴青便隐隐意识到今日这场盛事背后有其他意图,当杨缱出题这一消息传进耳中,心下更是笃定。他有些唏嘘,也有点恼,但更多的却还是无以言说的动容。
杨缱这么做,或许初衷只是想为他所图之事多一些名正言顺的助力,让他不至于动手之后被人指着脊梁骨大骂不忠不孝。但裴青心里却明白,这场论礼出现得太是时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转移了众人的注意,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嫡庶之别,是一道百多年来亘古不变的矛盾命题,杨缱也不是一开始便想火力全开针对齐孝侯府的。她心中自有自己的考量。因为自始至终,窦月儿也好,裴瀚也罢,都不是她攻击的目标。她对嫡庶的看法脱胎于信国公府,怎么可能对庶出有敌意?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齐孝侯裴坚。
这个人,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首,所作所为却丝毫配不得裴氏宗族对他的培养。杨缱从来看问题都只看根结所在,与人争辩、论学之时也都喜好一针见血直指中心,如今跳出局外,抛开与裴青的情分,用往日与人辩学的态度再看陈裴之争,看齐孝侯府,脉络便陡然清晰起来。xǐυmь.℃òm
裴坚,才是一切的根源。
认准了这一点,杨缱的思路便格外明了。
只不过她终究不是太过尖锐之人,在各种考量下才慎重选定了辩题,每次开口也都腹有斟酌,既不会太过直白,也不至让人察觉太多,说白了还是在为裴青考虑。
换做今日出题者是季景西,兴许他根本不绕弯子,上来便会指名点姓,说些类似“齐孝侯府世子裴青为庶弟守重孝是否得当”、“裴小侯爷身为一族宗子,却被府中庶母操纵亲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之类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的话。
这么一想,杨缱已经很温柔了。
裴青静静站在那里听了许久,意识到有人开始将话题往近日裴陈之争上引,便知接下来他已无需再听下去。最后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杨缱,他默默垂眼,果断抽身而去。
裴青的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杨绪尘还是在暗三的提示下知晓了他的动向。想到这两日裴世子私下的小动作,尘世子心有所感地望向高台。他有一种预感,这场论礼结束后,一切便会有定论。
毓秀台论礼要持续三日,第一天结束时,话题依旧围绕着嫡庶尊卑进行,虽然有人扯到了陈裴之争,提到了齐孝侯府庶子裴瀚与陈家三房嫡女陈六议亲,但也不过试探之举,毕竟此事牵扯甚广,能不能说,还得再等一等各方反应。
杨缱在第一日的表现可圈可点,不激进也不消极,她思路清晰,语出中的,给不少人留下了良好印象。她年纪小却入南苑夫子门槛本就惹争议,许多人怀疑南苑书房接纳杨缱是想向世族示好,对杨缱本身的才学并不看好,此次论礼倒是为她赢得了不少改观和赞扬。
与人论学本是乐事,然而杨缱费尽心思拟辩题,小心翼翼往设定好的路上走,一整日下来难免疲累,回府后勉强用了晚膳便早早睡了。杨绪尘大病初愈,只听了前半日便被落秋劝回去歇着,杨缱回来时他正好醒来,顺手便帮她挡了无数上门拜访求见之人。
白日睡得足,晚上精神便好,杨绪尘睡不着,索性起身在院子里散步。暗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耳边低语两句,杨绪尘安静听完,道,“人现在在哪儿?”
“还在后墙胡同,已经两炷香了。”暗三答,“需要属下去把人请来么?”
杨绪尘嗤笑,“不用,谢少主乐意站,就让他站着。”
暗三欲言又止。后巷虽不是国公府的地界,但隔一道墙便是锦墨阁。就这么放任谢家公子盯着锦墨阁方向看,似有不妥。
“他不会做多余之事,不用费心防他。”尘世子继续慢悠悠踱步,“咱们这位状元郎大概是今日瞧见了恩师,终于想起过去那丁点同门之谊了……呵,早干什么去了。”
落秋捧着披风跟在后面,闻言撇嘴,“卓少爷有这闲工夫,怎么不去见雎老先生?”
“他不敢。”杨绪尘语气凉薄,“先生最重视同门情谊,教出的学生各个是君子表率,谢卓敢拿阿离做筏子,却不敢面对他的恩师。”
这些日子因陈裴之争,朝堂上空出了不少位子,谢卓原本按制是要做编修的,却不知如何走了东宫的路子,成功进入大理寺任从六品主簿。
比起那些还未定下官职、或是入了翰林苦熬的同期,谢卓能这么早进入实权部门,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羡慕。谢卓也着实不负众望,很快便融入了同僚圈子,谢府门前很长一段时间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去给司校尉送个信,”因着谢卓,杨绪尘的心情有点差,“告诉他,国公府附近有些不安宁,疑似有人无视宵禁,窥视一品大臣府邸,让司凌巡防时仔细点。”
南苑十八子走科举入仕的寥寥无几,多是蒙荫。司凌父亲乃禁军统领,自己则进了金吾卫,官衔虽然不比袁铮,这时候用起来却刚刚好。杨绪尘嘴上说着不用管谢卓做什么,变起卦来也是分分钟,反正就是要找人不痛快。
司凌接到消息时吓了一跳,查了半天也没查到谁在窥视国公府,倒是意外发现谢卓宵禁后还在外逗留了片刻。面对近来的红人,司校尉也没多为难对方,只是口头警告了一番,没将谢卓与杨绪尘的传话联系到一起。
杨绪尘没真打算把他如何,也就皮了这么一下,听到暗三说他走时狼狈,畅快地抚掌大笑。
经过一夜酝酿,论礼的第二日,火药味骤然浓起来。身在其中的杨缱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心中奇怪,却不知昨晚其他大儒们暂居之处可谓宾客不断,而信国公府之所以清静,不过是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兄长帮她把人挡下了而已。
嫡庶命题敏感而尖锐,是一把不得了的尖刀,利用好了,不知多少人能从中受益。杨缱也不能拦着其他人有所图,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在慷慨激昂的“争吵”中充分发挥了信国公府自上而下人人都会的稳重,跟修了禅一般稳得让人侧目。
然而她稳了,所辩内容却如脱缰野马,朝着最尖锐之处狂奔而去。
昨日那些在得罪人边缘不断伸脚的试探,经过一夜后好似都有了越线的底气。正所谓士兵的刀,文人的嘴,在意识到只要不犯大忌讳就能随便说时,连那些素日端着高人风范的大儒们都撸起袖子下场,仿佛要将昨日憋着不敢说的话一股脑都痛快吐了。
这就衬得稳如泰山的杨缱格外另类,甚至是显得有些避战。
“到底是个孩子,又是女子,被这阵仗吓着了。”看台上,苏怀远抚须笑言。
“怕是明城县君也后悔选这么个辩题了吧。”礼部尚书陈元义阴阳怪气地接话,“不过是上毓秀台镀金,苏相公难道还对她有期待?”
“自然是有的。”苏怀远道,“毕竟是南苑书房钦选的夫子。”
众人目光落在杨霖身上,后者揣着袖子闲适地坐在那里,面对周遭的打量,不紧不慢地启口:“呵呵。”
苏怀远:“……”
陈元义:“……”
陈元义面上有些难堪,“杨相何意?”
杨霖瞥他一眼,没开口,对面心直口快的徐御史却是讥讽道,“人杨相满脸都写着有本事也让你儿子上去镀镀金,陈尚书何必自取其辱?”
众人哄堂大笑,陈元义脸涨得通红,想到自家儿子跛了的那条腿,一时心头火起,半是迁怒地破口大骂,“女子未嫁而抛头露面,学识不精却哗众取宠,有何可被称赞的?这等不顾名节,有失女德之举,简直是贵女耻辱!”
他声音极大,甚至传出了看台外,毓秀台上正在吵架的人们纷纷一愣,继而目光一水地落在杨缱身上。
“……我隐约听到谁在说缱小姐。”一个前一秒还与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文人呐呐开口,表情一言难尽,“说她……学术不精?”
杨缱:“……”
“啥?”
“谁?谁学术不精?”
“学术不精的不都早早惭愧退场了?”
“杨小友年纪虽小,却见识博然,博览群书,若她都学识不精,那些退场的人如何自处?说这话的人是失心疯了?来观论礼却没带耳朵?”
“说什么呢,那边看台上可都是贵人,小心人家随便编织一个罪名就把你治罪。”
“哦豁,惹不起惹不起。”
“怕了怕了,连杨氏女都能被说目不识丁……”
“……”
陈元义话说出口便后悔了,还没来得及想如何补救,便听到毓秀台上那帮文人你一言我一语,顷刻便将他的“学识不精”扭曲成“目不识丁”,还顺带踩了一把看台上的“贵人”们,一口老血顿时卡在喉咙口不上不下。
说好的文人相轻呢?
他却是忘了,毓秀台上那群人,疯起来连天子都敢斥,骨子里透着气节与倔强,今日有人敢这般踩踏杨缱,难道不同样在侮辱他们这些与杨缱同席而坐之人?
这无关乎杨缱的学识、能力、出身,而只是将她当做了同类罢了。
杨霖也沉了脸,深沉的眸子定定看着陈元义不说话,直看得后者脸色发白,仍是不够,手中原本把玩的茶盏被咣当一声随手扔下,他站了起来,抬步朝陈元义走去。
他轻巧地做了个手势,立刻便有人离开看台。毓秀台那边,因为离得远,未能完全听清对方所言的杨缱,目光也下意识跟随着自家父亲,见他起身,顿时急切。然而没等她有所动作,有人便递了话,让她莫要分心。
杨缱紧抿着唇,出乎对父亲的信任,没再多问,转而起身向周遭行礼,“多谢诸位先生维护,不过兴许是听岔了,咱们继续吧。”
众人面面相觑,气氛有些许凝滞,还是雎老先生开了尊口,将气氛拉了回来。
那厢论礼重新开始,看台这边,杨霖则是将步步后退的陈元义逼停在几案前,对方踉跄着,几乎撞倒了身后矮几,“杨、杨相公,你欲如何?”
杨霖顿了顿,轻描淡写地开口,“我欲揍你。”
说完,凶狠地抬起一脚将人踹翻在地,抄起滚落的茶壶便兜头盖脸砸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杨霖:家传的稳重都是狗屁。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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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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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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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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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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