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之中,一辆马车低调地从城门驶出,赶车的小厮困顿地揉着眼睛,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少主,咱们是不是出来的太早了?”
城门方开,一车一马,一主一仆,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关键是这个时辰,定无人相送。
太惨了。
明知他话里有话,马车里闭眼小憩的青年却仍一本正经答,“不早,日落前需得赶到凤凰镇落脚。今夜有雨,不易露宿。”
小厮唉声叹气,“此一去必要大半年之久,您都没向友人道别呢。”
“不必。”青年沉玉般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出来,清醒又冷冽。
可旁人未必这么觉得啊。小厮惋惜地嘟囔,“今儿是那位县君的大日子呢……”
车里人沉默片刻,语气淡淡,“她不是那等在意凡俗礼节之人。”
小厮咧咧嘴,驱赶着马儿走上官道,极目远眺,长亭渐渐进入视线。待认真看了几眼,小厮面上忽然一乐,“咦,少主,还真有人相送啊。”
……
长亭前,锦衣华服的小少年严肃挺拔地站在阶上,脚边放着行囊,手上抱着一方木匣,目光落在逐渐驰来的马车上。他已经在此站了一个通宵,眼看着要等的人终于出现,精神一震。
马车在长亭前停下,车帘掀开,白衣赛雪的身影显露。小少年下意识绷直了腰,在对方波澜不惊的视线内抬步迎了上去。
“国师大人安好。”少年在马车前站定,将手中的木匣递出去,“小子奉命在此等候,将此物转交于您,愿您此去一路平安。”
白衣青年下了车,定定打量他几眼,接过木匣,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方墨血玉的小印。走笔游龙的一“缱”字,每一寸铁画银钩的笔锋都分外熟悉,毫无疑问此字出自那位天纵之才他的小叔叔温解意之手。
沉默地又看了几眼章印,他合上木匣,抬眸,语气极为肯定,“你姓王。”
小少年愣了愣,想到眼前这位是温家少主,心中的惊讶转为淡定,“小子名曰王睿,明城县君乃睿的表姐。”
“她让你来的?”温子青平静道。
子归以为他误会自家姐姐轻待,试图解释,“今日是家姐以代夫子身份讲学的第一日,实在无法脱身,还请您莫怪。她言此前已与您道过别,不来相送也无妨……”
赶车的小厮听到这里,讶异地抬头果真县君与自家少主心有灵犀,居然连这都想到一起了。
想到方才刚说过类似的话,温子青嘴角微微上扬,“嗯。”
王睿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目光下意识落在对方身后,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一车一马一仆从,诧异,“大人这般……是否太过轻车简从了?”
温少主摇摇头,“足矣。”
他的目光从小少年脸上移到了他背上的行囊,眉目轻蹙,后者顿时局促起来,尴尬开口,“睿听闻国师大人要去漠北,可否带上睿?我从小长在北境府,很是熟悉那边,国师想必用得上。我听姐姐说了……有我陪同,您想说服家中长辈回京,想来会更容易些……”
他越说越小声,在温子青严厉的目光里越发无所遁形。
“她可知你这般自作主张?”温子青冷冷发问。
子归摇头,“睿只是想为姐姐分忧……她定不赞同我回去,但她在为我打算,睿何尝不想她别太累?国师大人,不,温少主,子青哥哥,”他抬起头,无比期盼地望过去,“看在姐姐的份上,带上我吧,我能帮您,绝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行。”温子青想都不想便拒绝,“她曾言,已为你寻良师,不日便要入军营。你是在枉费她的苦心。”
“军营何时都能去,可漠北遥远,再回不知何年何月!”小少年急,“大人,我……”
“你该回了。”温子青打断他。
“可是……”
不等他把话说完,温子青已转身上车。随着一声“走”,马车再次动起来,子归慌张不已,想追赶,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只觉肩上一痛,身体忽然不受控地僵住。
对方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径直走了,小少年瞪大眼睛,眼看马车越走越远,逐渐化为官道远处的一粒零星黑点,碍于动弹不得,心中期望渐渐下沉,最后只能委屈地耷拉下嘴角。
是谁说这有用的?
谁说国师不会拒绝任何对姐姐好的提议来着?
冉哥你个大骗子!
……
“阿嚏!”
杨绪冉揉了揉鼻子。
“嘘”旁边人警告地睨他一眼,低若蚊蝇的气声里带着责备,“小声点!别被发现了!”
杨绪冉没好气地翻白眼,刚想说什么,鼻子一痒,又一个喷嚏。
“嗨呀杨绪冉你有完没完!”红衣青年气得想打人,顾忌着自己正藏头藏尾地躲在花丛里,强忍着没发作。
“我又不是故意的!”杨三公子的声音隔着锦帕瓮声瓮气地传出来,“谁让你选的这破地方。”
季景西警告地瞪过来。
……好好好,你赢。
杨绪冉哭笑不得地拱手认输,顺带默默唾弃了一把自己的冲动。
他就不该不小心瞧见这个人!这下好了,对方为了不暴.露自己,干脆拖了他下水,不准随便现身也就罢了,还要像个白痴一起蹲在一大丛不知是哪个夫子种下的花里,傻兮兮地“窥视”自己每日都能见到的妹妹。
他为了今日,早早便向上峰告了假,如今看来,怕是要浪费了。
“表哥,咱们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磊落点不行吗?”同样蹲在花丛里的“三人组”之一苏三小姐此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她完全是被牵连的“尘世子就光明正大露面了啊。”
她看向不远处的信国公府世子,对方和他们前后脚到达这里,比起三人的狼狈,人家就敢直接寻了一处空位,大大方方地坐下来旁听。
此处距离杨缱授课之处只隔了一泊月湖,今日天气晴好,山长特意着人收拾了知春小筑用以这堂书法课,从他们藏身之处望过去,能将整个小筑一览无遗,眼力好如杨绪尘,甚至还能瞧见里面每个人纸上写的字。
杨缱今日看起来格外庄重,广袖翩然,长裙曳地,外罩南苑书房夫子特有的水墨山水羽纱,样式稍作修改,既不失原有风格,又符合其女子身份,乌发整洁利落地绾起,以金玉环钿为点缀,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妆容大方而持重,严肃起来,几乎要让人忘了她的年纪。
用出门之前杨霖的话说,像个大人了。
“废话,能一样吗?”季景西没好气地撇嘴,压低了声答话,“杨绪尘是她兄长,当然能正大光明旁听!”
我也是她兄长啊……杨绪冉欲哭无泪。周遭这些花搞得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季景西又不准他打喷嚏,可以说忍得很辛苦了。
苏夜还是一脸的状况外,“杨绪尘可以旁听,表哥你为何就得躲着?”
不忍看她这么懵逼,杨绪冉好心解惑,“因为阿离不准他来。”
苏夜:“……”
“闭嘴。”真相被无情戳穿,景小王爷恼羞成怒。
他当然也想正大光明地当个旁听者……这可是他家阿离足以被载入史册的一幕!若能亲眼见证,这辈子都值了好吗!
南苑已经几百年没有过如此年轻的夫子了,能以及笄之龄跻身大家,甚至得以受南苑书房之邀而为人师,单凭杨缱一人,弘农杨氏就算明天就落魄,也可凭此在文人士子中扬名三代而不愁!
可惜杨缱不准他露面……
为何只有他被特殊待遇了?
好不甘心。
“……等等,阿离到老九身边去做什么?这个臭小子居然能得她亲自执笔解惑?!小爷我都不没这待遇!”季景西目瞪口呆地盯着对面小筑里纤细的身影,眼看她认真俯身纠正九皇子,气得整个人都要按捺不住,“臭小子皮痒了是吧!”
“冷静,有话好说!”杨绪冉和苏夜一左一右拉住对方的胳膊,生怕他就这么冲过去,“那是你堂弟!亲的!”
“放开我!”季景西挣扎。
“不行。”杨绪冉干脆施了巧劲将人压得死死的,“我可告诉你季景西,今日对阿离来说很重要,若是因为你而生出任何乱子,小心我以下犯上!”
“就是就是,表哥你理智点!”苏夜也开口,“你这样,阿离会生气的。”
大抵是被这句话震住,季景西身子一僵,不动了。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苏夜揉着酸软的胳膊撇嘴,“我大概明白阿离不准你来的原因了……表哥你真是幼稚。”
杨绪冉不说话,却显然很赞同。
季景西很想反驳,看到两人的神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索性撩了衣摆席地而坐,“行,不现身,不露面,不惹事,小爷我今儿就在这安安静静等她,成了吧?满意了?只要她开心,本世子等多久都行。”
苏杨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这话听着有些不得劲。杨绪冉尴尬地望天,苏夜则抿着唇看过去,目光触及眼前人微垂的眼眸时,心软了。
她能看出季景西的不高兴,设身处地想一想,是她的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如此重要的时刻,心上人却不愿与他共享荣光,想必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失落的。
“算了。”苏夜豁出去般站起身,在两人骤然惊慌的目光里一把抓住季景西的手腕,“哥,咱们过去。”
“做什么?”季景西下意识看了一眼湖对面,发现杨缱正背对他们,赶忙把人扯下来,“会被发现的,别闹。”
“发现又如何?不过一堂课,还听不得看不得了?”苏夜憋气,“长这么大我都没见你委屈过自己,凭什么她杨缱就能让你伏低做小?季景西你给我起来!”
她试图把人拉起来,可男女气力上有着天然差距,不仅人没拉起来,反倒是被季景西重新拽了回去。前一刻还坐不住的人,这会反倒冷静了,“别胡闹。”
“我没闹!你本就能堂堂正正坐到那边去。”苏夜生气。她在是杨缱的好友之前先是季景西的表妹,于情于理她这次都想站自家兄长。
季景西沉默地与她对视片刻,蓦地笑起来,“怎么了这是,多大事啊,还掉金豆子?”
他越是洒脱坦荡,苏夜越是鼻酸,一旁的杨绪冉更是浑身不自在。
她哽着嗓,“你说呢。”
脑袋冷不防被人揉了两下,苏夜对上眼前的红衣青年,“我到那边去做什么?听夫子授课很无聊,对方是杨缱就更无聊了。再说了,她也会不自在。”
“她她她,你就知道为她!”苏夜好气,“你什么身份的人,为她躲在这破地方委屈自己,就为她一句话?”
“是啊。”季景西坦然。
苏夜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这没什么委屈,小夜。”他平静启口,一字一句落地成铁,砸得苏夜动弹不得,“我什么身份不重要,我心悦她,愿意听她的,这重要。她说我若在,会让她分心,所以我们就安静地待在这儿,不去扰她。懂了吗?”
少女红着眼圈不语。
“嗯?”季景西扬眉。
双唇微微翕动,苏夜半晌才闷声开口,“她今日之后就要扬名天下,你不想同她一起见证吗?”
“想啊。”季景西好笑,“可我不是已经在了?”
“……”
成功地将人安抚下来,季景西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其实吧,我反倒觉得在这儿看着挺好的。你看,你爹、还有其他夫子们都在旁听,而杨绪尘代表信国公府,又是夫子们的得意门生,前来做个见证也算实至名归。我若是去了,反倒说不清楚,无端给她添烦扰。”
苏夜听着,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他说的是事实。可终究是难受的,只好掐了一把杨绪冉出气。后者被掐得倒吸冷气却不敢反抗,一边默默背下这口锅,一边分散注意力地望向对岸。
然而看着看着,就品出不对来了。
“呃……我大哥呢?”
他这一问,也惹得旁边两人下意识寻起来,还没等找出人,便只听身后冷不丁地冒出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这呢。”
三人差点被吓得一头栽进湖里。
窸窸窣窣一阵手忙脚乱,三人稳住身形,回过头,进入眼帘的赫然是那个原本应该在知春小筑里旁听的青年。
后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上挂着冷冰冰的表情,犀利的目光从苏夜扫到杨绪冉,给了对方一个只可意会的警告眼神后,定在了中间红衣款款的俊美青年脸上。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季景西尴尬又紧张,几次想说点什么,却在对方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里感到词穷,索性破罐破摔地盘腿一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不甘示弱地迎了上去。
怎样,爷就是来了,又奈何?
“大哥,”杨绪冉努力挤出个干瘪的笑来,“我……”
“让你说话了?”尘世子一个眼神过去,杨绪冉默默收声。
定定地看了三人几眼,杨绪尘似是轻叹般开口,“走吧,阿离唤你们过去。”
季景西猛地睁大眼睛,倏然回头,湖对岸,杨缱的目光穿越淡薄的水汽与他对上,显然是已经发现了他的行踪。
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季景西强迫自己收了视线,转过来轻曼一笑,“算了吧,本世子可不喜欢听夫子唠叨。”
杨绪尘沉默片刻,道,“七殿下、靖阳、斐然等人此时已过怀德堂,不时便至,小王爷可与那几位同行。”
季景西怔,而后反应过来,“人是你请来的?”
“以防万一。”杨绪尘淡淡道。
“……”
原来眼前这个人已经料到他一定会来,为免多生事端,也为了少费口舌,索性邀了一群人来弱化他一旦现身的突兀感……
“行。”季景西果断拍拍屁股起身,“有心了,多谢。”
杨绪尘瞥他一眼,“不敢当,反正不是为了小王爷。”
……
当尘世子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走过蜿蜒回廊进入知春小筑时,不仅那些上课的学生们一个个兴奋地瞪大眼睛,苏山长与其他夫子们更是一脸“果然如此”。但转而一想,这些人俱都是杨缱的同窗,以南苑十八子素来对外留下的印象,他们前来旁听观礼,反倒理所应当。
杨缱对他们的到来有些惊讶,但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目光触及某一处时,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握紧,接着,平静地朝众人淡笑着施了一礼。
苏山长与其他几个夫子都已对杨缱今日的表现有了足够评价,几人稍作商量后便决定先一步离场。其他人则都又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缱宣布今日的授课到此为止,知春小筑才一下热闹起来。
九皇子季瑢与杨绪南二话不说便一个往后跑一个往前,各自奔向自家兄姐。杨缱还在叮嘱玲珑与白露收拾笔墨,冷不防就听到一声激动的“阿姐”,刚回头,怀里就撞进了一个小炮弹。
“阿姐,你好厉害!”绪南满脸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亮晶晶的眼里全是仰慕,“你以后就是小五的夫子,是南苑书房的夫子了!四姐,你怎么能这么棒!!”
杨缱被他撞得险些身形不稳,下意识扶住了人,刚要训他,绪南忽又放开手,笑着后退两步,正经站好,持学生礼,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老师。”
杨缱顿时一句话说不出,愣愣望着眼前小少年的发旋,少见地不知所措起来。她下意识抿紧了唇,抬眸看向后方,却见季瑢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拱手。
“学生谢过老师指点。”
有这两人带头,其他还未散去的学子们都站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纷纷朝着杨缱所在的方向执礼。
一时间,整个知春小筑静得出奇,只剩春风穿堂而过,吹起湖面圈圈涟漪。
杨缱只觉自己的脊梁都僵住,说不出是什么奇怪的情绪,就这么从脚底板一路冲到头又顺着四肢百骸回流到心房,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着,耳边轰鸣一片,除了自己几乎要冲破身躯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到。
她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她看见了自家大哥的笑,三哥悄悄竖起的大拇指,同窗好友善意的鼓励,看到了那显眼的一抹红衣的主人平静的桃花眸。
杨缱奇异地跟着平静下来。
她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摆,执礼相回,声音沉静而清晰,“学至乎没而后止,不过切磋问学,以字会友罢,诸位请起。”
……
“谦虚,知礼,敏而好学,大方得体,谨而信,善且仁,啧……”人群之中,季景西望着不远处进退有度的少女,毫不掩饰赞赏,“本世子眼光怎么能这么好。”
周围人齐刷刷回头,各个脸上都是一言难尽。
“怎么,哪说错了?”
季珏代表众人咬牙切齿,“没有!闭嘴!”
杨缱与学生道了别,远远走过来,觉得气氛哪里不对,“在说什么?”
“说你真厉害!”靖阳一把上前抱住人,笑嘻嘻地打破尴尬,“开心吗?”
杨缱忍不住跟着笑出来。她终究不过十五岁,再老成也不过如此,面对熟悉的亲朋,眼底的光彩熠熠而出,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可惜老师和外祖看不到……若无他们悉心教导,哪有我今日。”琇書網
“逝者已矣。”杨绪尘拍拍她的肩,“他们会为你骄傲。”
“好啦,今日可是值得庆祝的大日子,走走走,吃酒去,景西请客!”靖阳公主大咧咧地揽过杨缱往外走,后者哭笑不得,沉闷之气倒是一扫而空。
“为何是我?”季景西不满地开口。
“你私库最丰呗。”靖阳笑得贼兮兮,“亦或你想让本宫大声再重复一遍某人方才说过什么?”
杨缱愣,“说了什么?”
“没什么。”季景西迅速接话。
其他人纷纷咳嗽的咳嗽,闷笑的闷笑,唯有季珏脸色不太好。他还无法融入这种“每个人都默认季景西心悦杨缱”的氛围,站住脚步勉强笑道,“宴,珏就不去了,宫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缱妹妹,再道一声恭喜。”
“……我也不去了。”苏夜的兴致也不高。因着季景西,她还对杨缱有些心存芥蒂,但又着实为她感到高兴,自知这般矛盾的情绪一时半会消化不了,去了也是扫兴。
杨缱不是个对情绪多敏感的人,更不擅长处理复杂的情感,此时近距离察觉到对方的不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或者我们改日?”孟斐然是最习惯调停这种尴尬的了,眼见季景西望向季珏的眼神冷下来,当即笑着开口,“授课可不是一日之功,缱妹妹想必也累得不轻。”
众人看杨缱,果不其然在她眼底瞧出了淡淡疲态。
事已至此,宴是聚不起来了,但因着杨绪尘的邀请,几人都专程空出了一日,反正是回山,便算偷得浮生半日闲。各自散去后,杨缱先是去拜见山长苏怀宁,之后又被几位夫子招去说话,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师长处脱身,回到知春小筑。
“解脱了?”季景西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衣摆一撩在旁边坐下。
“嗯……”杨缱双眼放空地盯着湖面发呆。她虽喜爱与人论学探讨,但师长们唠叨起来也是受不了的,这会满脑子都是长辈们的谆谆教导,挤得她脑仁疼。
她长叹一声,头一栽,将全身重量抵在了身边人肩上,“好累。”
身体不受控制地僵了一下,季景西一动不敢动地保持着姿势,生怕惊了人。好一会,他才试探着开口,“想不想吃春卷?”
“想。”少女闭着眼答话,没力气计较太多,只想顺从心意的放纵。
季景西松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悄悄一摆,躲在暗处的无风抽着嘴角认命下去准备。
成功地把人揽进怀里,调整了个让杨缱舒坦待着的姿势,景小王爷的嘴角再次止不住地上扬,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乐得像只偷了腥的大猫,出口的语调却格外轻柔而安心,“睡一会?”
杨缱闷在他肩窝摇头,“脑袋里乱糟糟,疼。”
“例如?”
“温喻今日离京了。”
季景西微微一怔,“他离京了?去了何处?”
“漠北。”杨缱闭着眼昏昏欲睡,“伤口还疼么?”
话题跳跃太快,季景西只好放弃多问,耐着性子答她,“好多了,不过皮外伤,快长好啦。”
“那就好……”少女的声音渐弱,“季珩,我不是真心不想你来。”
季景西笑着轻拍她的后背,“我知。”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为他人传道授业解惑之人。”杨缱叹息,“我紧张得寝食难安,一想到你会在我目之所及处看着我,莫说讲学,连提笔写字都仿佛忘个干净……”
“我知。”季景西无声发笑,胸膛一震一震,显然心上人千年难遇的坦白心声让他格外开怀。
“我出错了好几处。”少女很懊恼。
“……这个我倒是不知。”
两人沉默下来,也不知是谁噗嗤一声,却是都笑了。
好一会,杨缱笑容渐收,又道,“然后我就想,你既不在,我都还能出错,便是在了,又能错到哪呢。小王爷,你都不知你同小夜的争吵有多大声,而我偏巧耳力极好……”
季景西有点笑不出来了。
“阿离……”他控制不住地紧张,想解释,却被对方打断了话。
“她说的对。”
杨缱的声音再次转低,间隔了好一会才呢喃般开口,“我怎舍得你委屈自己……”
季景西猛地一顿,呼吸不自觉地滞住,许久,笑容再次漾出来。
“嗯……我知。”
无风提着食盒返回知春小筑时,入眼便瞧见了眼前这一幕。
波光粼粼的湖水旁,木质围栏前,眉眼俊逸如天人的青年闲适而坐,背靠楹柱,红衣广袖铺地而散,水墨羽纱的少女被环在其中,乖巧地伏睡着,层叠曳地的绛色长裙与殷红锦衫交叠缠绕,像世间最艳丽的花卷中多了几笔水墨留白,美得令人几欲叹息。
他下意识停在了外沿。
“世子。”暗卫低低开口。
“嘘。”青年无声地在唇边竖起手指。
在他怀里,甜甜进入梦乡的少女轻轻攥紧了他的衣襟,梦里青山碧水,而他们蹒跚颤颤,相携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玩的开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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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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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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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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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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