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当她离开燕亲王府时,时间也缓缓走过酉时。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来时是季琳迎她来,走时,也是季琳送她走的。
季景西不顾反对地撑着伤把她送到房门口,明明疼得额头都见了汗,却还满脸堆着笑。他喊来庶弟,说,明城我就交给你了,好好地把她送到信国公府,看她进了门再走。然后又对杨缱说,你今日能来看我,我着实高兴,改日上门陪你下棋。
杨缱就着檐角高悬的宫灯抬头看他,只觉这人脸上的笑明明灭灭,遥远而不真切。
她今日在燕亲王府待了大半日,真正和季景西相处却不过半个多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她一直试图询问他有关圣旨一事,可无论如何起头,最后都被这人不着边际地打着哈哈糊弄过去。渐渐地,她意识到季景西并不想将此事说与她听,无论是被罚跪、被免职,甚至为何要去请罪,都没打算告诉她一分一毫。
杨缱心里难过,更多是在怨自己,可季景西却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临走前又凑到她耳边低声说,别担心,我认罚,里面没你的事。
话已至此,杨缱再多的疑问也说不出来。她在季琳的陪伴下走出燕亲王府,临了上马车时,身后有个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追出来把她拦下,说是听闻县君造访,王爷备了些许回礼请她带回去。
杨缱讶异地看了对方一眼,季琳也跟着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略微羞愧地低下头。按理说这种事通常都是府上的女主人操持,如今冯侧妃已归,不可能不知杨缱来过,但回礼却仍是由燕亲王出面。往小了说,是冯侧妃礼数不尽,往大了说,甚至可以说是没将她看在眼里。
杨缱收回视线,令白露上前收下回礼,“请代为回禀王爷,便说缱受宠若惊,劳他费心了。”
中年管事笑着摆手,安安分分地袖手立于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回去的路上,季琳策马随行在马车旁,几次三番想开口为母亲解释一二,可话到嘴边,想到王府门口杨缱一派平静的面容,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打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告诉他,不用解释,因为马车里的这位贵女并不在意。
她不在意自己是否被礼待,也不在意是否被轻视,更不在意是燕亲王还是冯侧妃出面备下回礼。
与她而言,哪怕今日她就这么离开了亲王府,她的身份依旧不会改变,不会因谁的怠慢而变得低下,也不会对此斤斤计较。
季琳明白,这大约便是杨缱身上、甚至是许多真正有底气的世家子身上与生俱来的大气与从容。杨缱回去后,甚至不会对自己今日在亲王府的待遇有任何微词。她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想到这里,季琳忽然有些气馁,对比自家兄长与这些贵家子们的相处,头一次切身地体会到其中的差距。
从燕亲王府到信国公府,不远的距离,季琳直到目送杨缱的马车驶入府门,才一言不发地又打道回府。之后先去秋水苑向世子哥哥回话,得了对方一句难得的“辛苦”,心中总算雀跃了几分,而后去向母亲问安。
进了门,见冯侧妃正与丫鬟们摸牌,不知为何,季琳忽然觉得眼前景象辣眼的很,平日里明明是出了名的温吞脾气,突然就控制不住地爆发了。
“母亲,大哥病着,您可曾去瞧过?”
便是发脾气,季琳的声音也还控制着没有拔高,因而冯侧妃并未放在心上,只瞥了他一眼便道,“你大哥金贵着呢,哪轮得到母亲去看他?”
母亲与大哥之间的矛盾,季琳在这府上生活了十多年,当然心知肚明,可他依然气不过,“兄长病着,府上来了贵客探望,您不在便也罢了,为何客人离开,您也不闻不问?您这般,让客人心中作何想法?”
冯侧妃出牌的动作顿了顿,诧异地转过头,“琳儿,你这是在质问我?”
季琳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沉默片刻,硬声道,“儿子不敢。”
冯侧妃挑了挑眉,撂下骨牌,冷道,“你不敢?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贵客?母亲怎么不知府上来了贵客?”
“怎么没有?明城县君难道不是?”季琳皱眉。
“哈……明城县君?”冯侧妃几乎气笑了,“信国公府的小丫头片子,在你眼中也是贵客了?季琳,你真是越发出息了!好,那我便要问上一问,既是她造访王府,她可曾来拜见过你娘我?!好歹也是个世族出身的,这般不知规矩,还要我腆着脸全她的礼数不成?”
这番话说的季琳目瞪口呆,“明城县君来时,您不在府上啊!”
“那她走时呢?”冯侧妃目光严厉地瞪过来。
季琳哑口无言。
他的母妃样样都好,唯独极其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打从苏王妃去世,冯侧妃便入府,一过经年,却依旧没有要被扶正的迹象。外人早就不知暗地里看过多少王府的笑话,早年间冯侧妃还会理直气壮地与人争吵、发火,可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心气没被磨平,面子却再也抹不开了。
在她看来,如今的燕亲王府,她就是唯一的女主人,吃穿用度私下里也早就是正妃规格,成为名正言顺的燕王妃是迟早的事,因此见不得任何人低看她。
望着呆愣的儿子,冯侧妃冷声开口,“你父王想如何与信国公府打交道,我不管,但是你,季琳,你给我记好了,明城不过是个县君,你今后可是要承你父亲衣钵的!给我挺直了你的脊梁骨!”
季琳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人,良久才垂下眼眸,低声道,“您也别忘了,承父亲衣钵的,一直是我大哥,以后也会是我大哥。”
话音落地,冯侧妃控制不住地缩了缩眼瞳。
“明城县君临走前,是父王身边的崔管事亲自出面送的回礼。”季琳低着头,也不去看听到这话后怔愣的冯侧妃,径直将话说完,“您好好想想,父亲若问起,您如何答吧。先前您说给我的话,怕是不适合在父王面前说。时辰不早,您安好,儿子告退。”
说完,也不管冯侧妃僵硬的模样,季琳果断转身离开。wWW.ΧìǔΜЬ.CǒΜ
这大约是燕亲王府的二公子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与自己的母妃正面争吵,饶是冯侧妃,在他走后良久也没回过神来,季琳更是一出门便沉下了脸,气鼓鼓地回了自己院子,连随后母妃那边送来的夜宵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越想越气,最后干脆在月上中天时,抱着自己的枕头去了秋水苑。
结果到秋水苑门口时又不敢敲门,半大的小少年只好委屈地蹲在门口,随行伺候的小厮不敢开口劝,更不敢叫门,又焦急又害怕,怕不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水苑的门悄然打开,无霜侍卫冷着脸出现在门前,“二少爷,主子让你进去。”
季琳愣愣地消化着这句话,眼底蓦地出现喜色,忙不迭起身往里走,跌跌撞撞的,生怕对方反悔。
来到主室卧房,还是那张大床,披着外衣散着长发的季景西正安静地靠坐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看见人,不等他开口便随手指了指房间里已经铺好了的贵妃椅,“要么睡那,要么打地铺。”
季琳受宠若惊,急忙爬上贵妃椅,钻进暖洋洋的棉被里,侧身看过来,“大哥不睡吗?”
季景西懒洋洋地应声,“睡你的。”
季琳噢了一声,闭上眼,却没了困意,辗转半天,终是忍不住又睁开眼睛,“大哥……”
“睡不着?”季景西开口。
“嗯……”
“睡不着滚回去。”景小王爷眼皮子都没抬,“大半夜抱着枕头蹲门口,你倒是精神头十足。”
“不是不是!”季琳连忙摆手,“我困了,这就睡了!”
……哪能说睡就睡啊,季琳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可在这个大哥面前,他向来不敢忤逆,只好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过去。只可惜收效甚微,没多久便又开始辗转反侧。
时间一分一秒走得极慢,对季琳来说,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季景西书都没翻上几页,没办法,他只好悄悄睁开眼睛打量不远处那人。
“看什么?”季景西对目光敏锐极了,立时便戳穿了他的小动作。
季琳一惊,自知掩饰失败,索性坐起身来,一副要跟兄长促膝长谈的架势,“大哥,我心里有点不安稳……今日,我顶撞母亲了。”
季景西合上书册,凉凉扫来一眼,对上季琳期待他说点什么的目光,手一抬,干脆放下了床边厚厚的幔帐,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季琳:“……”
是了,他怎么能奢望自家大哥开解他呢?
能让他进秋水苑都已经是比从前好了不知多少的待遇了。
恹恹地重新躺回去,季琳蒙着头,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为何又想到了今日见到的明城县君,连带着又想到上次尘世子及冠时信国公府的盛景。
燕亲王府可真冷清啊。
他季琳更是可怜,偌大的王府,连个说得上话的都没有。
真羡慕大哥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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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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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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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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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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