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人们都被对面男宾那边传来的诗作所吸引。苏奕等人终究是没能拗过宾客们,赶鸭子上架般,由他和七殿下季珏分别作了一首算是交代。
苏奕文采好,功底实,一首冬日诗大气从容,实属今日难得的佳作。但在杨缱看来他还是压住了,没有太过张扬。不过这也好理解,他就是这么一个有分寸之人,既不堕南苑十八子的名,也给卓梦瑶挣足面子,还不至甩开旁人太多,尤其对比季珏,两人似是在伯仲之间。
谨慎得恰到好处。
季珏倒是正常发挥,一阙卜算子无功无过,只是其中上下半阕的结尾,离离风吹雪、缱绻香不觉,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稍稍回品,却暗含玄妙。
皇子之作,绝不会少了捧场之人,水榭这边与男宾那边俱是一片称赞之声,唯有那么两三人未有动作,热闹之下也没多少人注意。
季珏谦逊地朝众人拱手,道了一声献丑,目光却不自觉地瞥向角落的杨绪尘。后者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模样,浅笑着,事不关己地围观,看不出任何反常。两人视线相交时,尘世子也没有做多余之事,只彬彬有礼地朝他点了点头,季珏见状,心中算是踏实下来。
他这么一点小私心也没打算瞒过谁,但终究不愿见杨家人太过明显的抵触,如今杨绪尘没什么反应,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可水榭这边就不同了,初听到时众人一片交口称赞,可回过味来细品时,杨缱是第一个觉得有些不自在的。她对自己的名当然敏感,更何况前几天才刚与靖阳谈起过京中的留言,一时面色微凉。靖阳公主强忍着没去瞥身边人,可心里也有些打鼓。
季珏的词里嵌了杨缱的名,单是这一点就不允许靖阳有任何异样,可她不动,不见得旁人也不会注意到。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陆卿羽,她反复将词作低低念了两遍,疑惑道,“七殿下这词……是送给缱妹妹的?”
少女们均是一愣,很快便有人了悟,望向杨缱的目光阵阵闪烁。卓梦瑶与苏襄更是同时惊奇地转过头,想看看杨缱是个什么反应。
靖阳简直想爆粗了!陆卿羽你到底哪边的啊!你这个呆子!
苏夜突然也想卷袖子了,她真想将陆卿羽的脑袋瓜撬开看看里头到底装没装君子不言这四个字。不会说话你别说啊!知不知道听到这话她冷汗都要下来了!景西表哥还在男宾席那边坐着呢!
想到季景西可能听到这句话后的脸色,苏夜几乎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要遭!
两人在这一刻心中同时蹦出两个字。
面对众人的瞩目和疑惑,杨缱面不改色地坐在原处,目光平静至极地对上陆卿羽,“离离对缱绻,有问题?”
陆卿羽歪头思忖,“没有。”
“风吹雪落而梅香不觉,可有错?”
“也没有。”
“那何来代指?”
“……对哦。”陆卿羽粉拳敲掌,恍然大悟,“是我着相了,缱妹妹莫怪。”
“无妨。”杨缱摇头。
谈笑间,轻描淡写解了围!
靖阳与苏夜顿松精神一震,其余人等也均洒然一笑,不再执着,有卓梦瑶在,人们更多地在探讨更胜一筹的苏奕的诗作上,不论是纯粹的欣赏,还是为了给主家面子,总归是将注意力转移了。
杨缱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隔着厚厚的幔帐望向男宾席方向的眸子里浮浮沉沉漆黑一片。
就在这时,只见席间苏襄笑着起身,道,“既然大哥与殿下都出手了,作为同窗,我们也不能太懒惰,靖阳姐姐、卿羽妹妹、缱妹妹,你们说可好?”
被点名的三人抬眸看她,苏襄的目光却独独落在杨缱身上。这道目光坦坦荡荡,可绵长之后却又掩藏着复杂之意,看得杨缱心中莫名,“那苏姐姐来吧。”
靖阳与陆卿羽跟着点头同意。
苏襄从前在南苑时比陆卿羽还低调沉默,之所以能得第一才女之称,全因那年赏花宴上一首惊才绝艳之作。她的诗词,的确是四人里最好的,连杨缱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众人见她出头,纷纷恭维推举,苏襄大方地应下,临了却又望向杨缱,“缱妹妹可愿代姐姐执笔?我的字在你面前可实在拿不出手。”wWW.ΧìǔΜЬ.CǒΜ
杨缱想了想,觉得没什么,便点头同意。
卓梦瑶很快便命人上了文房四宝,桌案支起,宣纸铺开,杨缱端正跪坐于前,将笔尖蘸饱了墨汁,抬头示意苏襄。
后者沉吟良久,不疾不徐道,“驿外断桥边……”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竟然也是“卜算子”!竟然也是咏梅!
苏襄这是在……呼应季珏?
当苏襄最后一个音落下,杨缱的最后一笔也在此时收势,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笔下的这首词,好半晌才不掩惊艳地出声打破寂静,“……好一个零落成泥碾做尘!好一首咏梅词!缱敬服至极。”
她抬头望向苏襄,后者淡淡回她一笑,“缱妹妹过奖了,妹妹的字也好极。”
两人一波互捧,惊醒了水榭众人的震惊,面对扑面而来的无数溢美之词,苏襄显然愉悦至极,却依旧维持着谦逊。而杨缱这副字也被卓梦瑶送至了男宾那边,没多久,对面也传来一阵明显的喧嚣。
这词,明显是对季珏的回应,只是字虽由杨缱所写,落款词人却是苏襄,一时间,苏襄的才女之名再次落实,众人纷纷赞其名至实归,连带着对苏奕这个苏家大公子都是一阵恭贺吹捧。
写的太好了!虽然个中意境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但仍不妨碍它是一首上上之作。
若无意外,这首词今日便会传遍整个盛京!
吹完了苏奕苏襄,人们又朝季珏投向了暧昧揶揄之目光,本有人已经开口调侃,什么“第一才女咏梅呼应七殿下”之类的,可话没说完便被身边人狠狠扯了一把,怔愣至于,赫然想起,这玩笑真真是开不得!
苏襄可是未来的太子妃!
那个话说了一半之人在想明白后,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当即再也不开口了。而其余人等陆续反应过来后,也都诡异地沉默下来,望向季珏的视线没了暧昧,取而代之的却是惊疑和试探。
怎么未来太子妃……和七殿下搅和到一起去了?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只有香如故?!
噫!不敢想不敢想。
男宾们这才恍惚发现,方才他们交口称赞苏襄时,苏舍人的面色似乎没有那么好?
七殿下的脸色……好像也怪怪的……
这下可要遭,席间顿时弥漫出古怪的死寂。
无尽的沉默中,一道古琴般悠然慵懒之声轻笑着响起,瞬间吸引了众人注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啧,字写的真好。”
“咳咳咳……”一直做壁上观的杨绪尘一个不注意,险些喷了茶。
人们齐齐望向先前出声之人,却见那张纸不知何时到了红衣似血的俊美青年手中,对方端详着上面的一字一句,再次赞叹,“好字,这一手行书,比之尘世子也不差了。”
几乎福至心灵地,人们瞬间找到了情绪宣泄的出口,对字的溢美之词不要钱地刹那间倾倒而出,转眼间,所有人都称赞起了写字之人。
“真真是好字!比之大家也不逞多让了啊!”
“是啊,落纸烟云,刚柔卓巧,既有逸少之风,又不堕解意之蕴,大家之作啊!”
“此字乃是尘世子之妹、明城县君所写?果真不愧是杨氏女!”
“……”
“……”
一言不合就转移目标,这帮人真是!
杨绪尘一口气堵在胸腔,望向始作俑者的目光充满不可置信。无耻!
可惜后者脸皮素来比城墙都厚,哪会在意这么点小意见,根本连眼神都欠奉。
虽是意在为季珏解围,但季景西也没打算更进一步,看够了便随随便便将宣纸往旁边人怀里一塞,懒道,“没意思,去,给梦瑶送回去。”
出其不意被按了个跑腿之职,裴青险些气笑,但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字,这词,还真只能给梦瑶郡主,在场谁拿都不好。
“得嘞,小的给您跑腿去。”裴小侯爷夸张地作了个揖,立时将气氛活跃了起来。
“嗯,去吧。”季景西大方地摆摆手,还顺势摸块赏银丢出去。
裴青啼笑皆非,心中却是悄然为好友竖起了大拇指。
这一着轻描淡写的解围,真真高明。
一场赏菊宴,最后来了这么一波高潮,足够众人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了,待散席时,人人都觉不枉此行。
选婿的十人名单里也挑出了三位人选,苏家兄妹也再次奠定了他们第一才子才女之名,宴上流出了咏梅这等上上之作,明城县君“字好”的名声也彻底打响……真可谓该出风头的出了,该表现的也都表现了,这场赏菊宴,不能更完满。
当杨缱与靖阳公主告别平阳长公主,乘车前往毓香坊时,宾客们早已散去。一路上,两人均未对今日的宴会发表任何看法,而陪同他们一起来的季景西更是从头至尾都罕见地没说话,直到马车停下,三人进入毓香坊内,才各自叹了一声。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为何要叹,但想来无非都是一个字,累。
真的累。
无论是应酬旁人,还是解围突发事件,都累,以至于来到三楼包厢时,季景西与靖阳便纷纷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仗着没外人在,一个两个东倒西歪,毫无形象。
不知的还以为他们刚逃命回来呢。
提前退场的杨绪尘已然在包厢里等了许久,见状,连开口勒令两人坐好都懒得说,自顾揣着手炉出尘地端坐饮茶。而杨缱则依旧坐姿端正,礼仪上丝毫挑不出错来。
有杨家兄妹俩端坐着做对比,靖阳和季景西渐渐地就有些不自在了。面对心上人,季氏姐弟发现自己多少还是要脸的,不等对面两人催促,默默自觉爬起来坐好。
盯着杨家兄妹无声但颇具压力的视线,姐弟俩像刚入学堂般规规矩矩放好手脚,做好了准备迎接训话。
“躺够了?”杨绪尘眼都没抬,径直饮着茶。
“够了够了。”靖阳接话。
“不再多歪一会?”杨缱歪头。
“不了不了。”季景西摆手,“哪能在外头这般放肆啊,是不是皇姐?”
……你放肆的还少啊!
杨绪尘睨他一眼,淡淡道,“无妨,在此处,二位可随意些。”
“嗯。”杨缱接过话,“此乃宣城香料商会吴首领经营多年的店铺,如今已投了鄙府。”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家地盘,很安全。
听到熟悉的名字,靖阳与景西忽视一眼,之后忽然同时松懈下来,顿时坐无坐姿。
“哎哟不早说。那个谁,玲珑是吧,去给爷换个软和点的凭几。”季景西立马歪向一边,“要不搬个贵妃榻也行。”
“尘儿,有吃的没?午膳没吃饱,我都快饿死了,上菜上菜,再来壶好酒。”靖阳公主靠着硬邦邦的木质凭几,撑起一条腿,痞气十足地开口。
“……”杨缱顿时眼神死。
她悄悄看自家大哥,后者面不改色地扫了两人一眼,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
咚,青花茶盏被放下,磕出一声轻响。
季氏姐弟俩动作蓦地僵了僵。
“坐好。”杨绪尘抬眸看向靖阳。
后者刷地一下放下了腿。
放下时,还踢了季景西一脚。
季景西:“……”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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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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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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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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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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