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来岭南,是奉命前来巡查修筑的河堤竣工情况的,这几日一直忙前忙后,丁志学作为太守也是全程跟随,忙完了这几日才听闻杨缱与季景西在东市发生之事。想到自打杨缱来到宣城后,除了第一日宣河画舫没头没尾的夜宴,他还没好好同这位县君说过话,再一想自家儿子的行事,心下便叫不好。
再一了解,他夫人也好,丁语裳也好,都这么几日了,居然都没有主动给别院那边递帖子,当即便气得在府中大骂几人不会做事,翌日便直接带人恭敬地递了帖子上门。
“……至于吗,不就是个古板的小丫头。”丁夫人不情不愿道,“我们裳儿还因为她病了好几天呢,你怎么不多心疼心疼女儿?”
“你懂个屁!!”丁志学恨铁不成钢地骂,“那是明城县君!是信国公府唯一的嫡小姐!杨相公宠她都快宠上天了,我还是杨相旧部呢,怎么就不能上门拜访了?”
他虽然有倒戈的意思,六皇子那边他也已经做得很明显,可杨相就是杨相,只要他一日没同杨霖撕破脸,他一日就还是杨相的人。
他这个夫人,目光短浅,被一个皇子殿下晃花了眼睛,对方稍微流露出一点对语裳感兴趣的意思,她做母亲的就恨不得下一刻就当皇子的丈母娘,哪还会记得什么明城县君?
倒是他的义子书贤还不错,至少在杨缱面前卖过了好,虽然这次税银的事办的不够令人满意,但听说最后是书贤替杨四小姐出了五百两,后者还特意遣了人上门道谢……
丁志学无声地叹了口气。
尽管杨四小姐天真不知事,但人家这礼数,却真真是让人挑不出错来。什么底蕴的人家养出什么样的人来,他们丁家,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底气。
丁家人到达别院时,管家早早便已带人等在了门口。这般提前迎接的架势总算让丁夫人的脸色好看了些,可丁语裳却还是面色淡淡,也瞧不出心情是好是坏。丁志学顾不得再叮嘱几人,礼贤下士地一边同管家寒暄,一边在对方带领下来到了别院最大的会客堂。
有客上门,杨缱扫榻以待,丁家四人一进会客堂,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清冽的茶香。再一细看,窗明几净的阁前,一名少女正恬淡地坐在其后,一道一道工序有条不紊地亲手为来客煮茶。
见到来人,少女抬起头,白净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丁大人,丁夫人,书贤公子,七小姐,今日刚好送来了上好的西湖龙井,坐下尝尝吧。”
少女,也就是杨缱,今日穿了一身不太庄重、却大气从容的米红色衣裙,长发看似随意地绾了个结,实则个中细节巧思不少,看起来又舒服又不会显得失礼。
她口中并无太多客套,听着倒有几分亲切,而这正是对待父亲旧部的态度,多一分过头,少一分不及,端的是恰如其分。
见了礼,丁太守不客气地带着夫人和儿女入座,简单寒暄后,杨缱便又重新投入到了茶道之中。这算是她融进骨子里的看家本领了,同制香、六艺、鉴赏等一样都是打小便开始学的东西。
看杨缱煮茶是一种享受,丁家四人很快便被她的动作吸引,仿佛那一举一动自带某种神奇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便静下心来。与此同时,四人还隐隐觉得甚是骄傲,毕竟这种极为复杂的煮茶工序做起来又郑重又麻烦,明城县君这般,也是在侧面表明她对自己的重视不是?
终于,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清亮的茶汤被倒入干净明亮的天青琉璃盏,一排六盏,经日光一照,剔透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出惊艳的感慨。
等等,六盏?
放下手上的玉壶,杨缱轻轻吁了口气,“行了,小凡,去后头把人喊起来。”
丁家四人已经眼巴巴等着喝茶了,可眼前的明城县君不知为何就是不动,像是在故意怠慢他们一般。四人之中丁语裳最沉不住气,几乎都要出言质问了,可下一秒,会客堂后厅却传来了一声撒娇般的抱怨,“小爷我才刚要入梦啊……”
男子声音极有辨识度,不是低沉如暮鼓,也并不尖锐张扬,而是夹杂着一丝还未褪去的少年气,好似吐字时琴弦上铮然有力拨动了一声,字与字之间拖长的音与琴弦轻颤出的余韵恰好相合,幽然而绵长,好听至极,只闻其声,都能从其中听出说话之人的慵懒与气定神闲。
丁家四人对这个声音简直过耳难忘,一时间脸色尤为精彩,尤其是丁语裳,几乎整个人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既因上次画舫之事而害怕,又忍不住拿目光去寻对方的踪迹。
“……小姐在等着您,客人也到了,您精神些。若是茶凉了,小姐还得再煮。”小凡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一丝不苟地无视着对方的起床气。
“嗯?”对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尾音轻颤地冷冷应声,“她在煮茶?”
“是的。”小凡的声音已经越发近了,“今日刚到的西湖龙井。”
男子嗤笑,“如今这时节哪还有上好的龙井茶……”
“温家的礼上午到了。”小凡有板有眼,毫不犹豫拆了他的台。
后厅里的声音顿时消失不见。
很快,一道红影穿过天井,自后堂绕影壁而来,刚登堂入室便幽幽道,“明城,爷才躺下不足一炷香啊……”
他无视了目瞪口呆的丁家四人,径直来到杨缱身边,动作张扬不羁地随意席地而坐,“你扰我清梦不说,还打算偷喝好茶,够不够意思了?”
“够。”杨缱面不改色地接下他的指责抱怨,皓腕轻抬,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送至他面前小桌,“我亲手泡的茶,刚好入口。”
季景西这才露出了笑,端了茶盏一饮而尽,“好喝。”
见他入了口,杨缱这才吩咐玲珑将其余分给丁太守等人,同时随口道,“可够赔礼了?”
“勉勉强强吧。”季景西唇角噙着轻浅的笑意,目光一转,像是刚见到来人似的,扬起好看的眉峰略微惊讶地打了声招呼,“丁大人?书贤兄?你们怎么来了?”
丁家四人神色各异地起身行礼。
“免了。”季景西话说的毫无诚意,等着对方全了礼数才大方地摆手,“坐,明城煮茶的手艺极好,你们今日有口福了。”
丁家人默默抽了一下唇角,总觉得小王爷这话说的好像让他们有一种进了王府的感觉。
真不客气啊……
“不知几位上门有何贵干?”景小王爷再一次喧宾夺主。
杨缱面色淡淡地坐在原处没说话,已是习惯了他这个随性而来的性子,自己的两个丫头与季景西接触多了也多少了解他,唯有小凡,浑身上下不得劲,总觉得哪里不对,这里是信国公府的别院,小王爷是哪来的立场帮县君待客的啊!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丁太守笑了笑,热络却不失礼地开口,“原本缱小姐来宣城后我们便是要上门拜访的,只是近日的确公务缠身,这才拖到今日。缱小姐有所不知,您小时候,我跟随杨相回京述职,还曾见过您,转眼间就成大姑娘了。”
话题转到了杨缱这里,她自然不会怯场,先是对丁志学施以一礼,而后才道,“丁大人不用在意杨缱,公务重要。倘若您是父亲旧部,往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相见。”
也不知她是故意还是无心,用了倘若二字。丁家其他三人都没想那么多,丁志学却忍不住心中颤了颤,下意识揣摩起对方是何用意。
而看杨缱怡然自若的模样,要么是杨相压根没对明城县君提过他丁志学,要么,便是杨缱在对他表达不满。
丁志学心中有了底子,便笑起来,“公务自然是重中之重,相公当年也是这般说的,可县君同样重要。今日上门,除了想与四小姐叙叙旧以外,主要还是想带着两个不肖子女给县君赔罪来了。”
杨缱微微一怔,心底不解,面上却不显,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季景西,而后摇摇头,“令郎与千金何罪之有?我并未觉得何处被冒犯。”
丁志学唇角一僵,还没说话,身边的丁语裳便忽然欲语泪先流。
低低啜泣着吸了吸鼻子,丁语裳我见犹怜地望向面前两人,“杨姐姐,那日是语裳不对,你别气了好不好?”
杨缱睁着大眼睛,一头雾水地看她,“哪天?”琇書網
丁语裳轻轻拿帕子拭着泪,眉眼流转间不停偷偷打量着季景西,“就是殿下设宴那一日。姐姐,你别气了,裳儿已经得到教训了。小王爷护着您,您一日不消气,小王爷就一日不同六殿下讲和啊!公主殿下也希望能和小王爷住在同一屋檐下……”
季景西:“……”
杨缱:“……”
会客堂里一阵死寂,饶是丁志学都没想到自家宝贝女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愣在那里。而杨缱与季景西则对视了一眼后,前者讶异道,“你同六殿下吵架了?”
“没有。”季景西生无可恋地耷拉着眼皮子,总觉得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听了丁语裳这样的话,居然都提不起精神反击,甚至不想解释,全权交给杨缱自己判断去。
“哦。”丁语裳和季景西,杨缱自然会选择相信后者。她转头看向那位红着眼眶的七小姐,“丁小姐,你听见了,景西并未同六殿下吵架。”
丁语裳一脸的不可置信,“可我明明……”
“七小姐还请慎言。”杨缱眸光冷下来,“景西与六殿下乃是堂兄弟,皇室子弟,情同手足,不可能不合。”
“……”
没什么兴致地看了两眼丁语裳,杨缱转头便又同丁志学父子聊起来。丁书贤说起了税银之事,只说如今的地头蛇实在太过猖狂,他已将事情禀报父亲,接下来定要将宣城这股混乱风气整治一番。
一旁的丁志学连连颔首,还言说,那所谓的税银是对方虚构之言,不论一千两还是五百两,他都已经交代书贤处理此事,让杨缱放宽心,她手中的香料,只出了本金而并无税银。
两人三言两语便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那个横老大身上,杨缱不明所以,只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上一声,也不发表自己的看法。她本想多就着此事请教一番,可瞥见季景西唇角那一抹极淡的讽笑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人又拉了些家常话,说起了杨缱的父亲信国公。丁志学好一番将杨霖夸了一顿,这令杨缱面上总算带了笑。然而临了临了,正当她也打算礼尚往来回敬对方的好意时,却突然冷不丁瞧见,哭够了的丁语裳,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季景西。
浮现到唇边的笑意就这么渐渐回落,杨缱话锋一转,忽地开口,“丁小姐也觉得景西好看么?”
“欸?”丁语裳一下回了神,俏脸刷地通红,“不是……”
正漫不经心喝着茶的季景西更是差点一口水呛了嗓子,连连咳嗽起来。
“不用急着辩驳,他好看,全京城都知道。”杨缱神色淡淡,“我听着你先前那般劝我消气儿,话里话外却是在为景小王爷着想……是有话要同他说么?”
丁语裳愣愣地点了点头,望向季景西的眸光里充满希冀。
烦躁之意无端从心底嗖嗖升起,想起自打见到这位七姑娘,她的一切表现,以及方才她意有所指地认为是自己离间了季景西与六皇子,杨缱便忍不住皱眉,也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烧得她连最后的耐性都消失殆尽。
她望向丁太守夫妇,“既然七小姐与小王爷有话要说,那明城便做主留七小姐用膳罢。长辈不在,就不宴请您二位了。待午膳后,我会着人送七小姐回府。”
说完,她面无表情地起身,“玲珑白露,送客。季景西,你……”
杨缱低头俯视着怔愣的小王爷。
猜着自家主子要说什么,玲珑与白露很有眼力劲地先将丁家三人送了出去。会客堂里登时只剩下三人。而杨缱本也打算将会客堂让给这两人,可想了想,这里是自己家,凭什么她要走啊!
干脆又坐了回去。
“说吧,有什么话说清楚,本县君给你们做个见证。”她冷冷垂着眼眸,也不去看他们任何人,就自顾自地跟自己生气,“今日之后,如果再让我听见一次丁小姐你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我就把你丢进宣河里醒醒脑子。”
她缓缓抬起头,“我说到做到,真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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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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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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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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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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