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低调出行,但他们也没有打算委屈自己。
靖阳公主身在漠北三年,军营里什么苦没吃过,有时急行军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她自己不挑,却对季景西与杨缱要求颇高:马车要大而舒适,每日赶路不得超过多少时辰,入夜一定要歇在驿站或客栈的天字号房,吃穿都要顶好……
总而言之一句话,生怕他们吃苦头。
在靖阳的印象之中,这两人是打小娇生惯养的。季景西不必说,长这么大十几年来有一半时间在宫中度过,越太后与燕皇叔又极为宠惯他,吃穿用度比起一般皇子都要好,可谓含着蜜罐活过来。
而杨缱更是如此,作为大魏朝第一世家嫡女,上有宠女儿成性的父兄,下有尊敬爱戴她的弟妹,写个字都要用上好松烟墨和水纹纸,更不用说一截衣料都能令普通人家望而却步。如今因为她的缘故,第一次出远门,靖阳公主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都堆到她面前来。
若不是还顾忌着他们此行的目的,靖阳公主都要后悔让仪仗先行了。
一开始季景西与杨缱对此还有些好笑外加受宠若惊,可没多久就有些吃不消了,可面对靖阳,又不能说他们也是吃过苦的。好在季景西心中对自家皇姐的做法很是赞同,没等她多考虑,一切便都先备下了。
他身家丰厚,又是个会享受的,早早便准备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看似低调,实则处处透着奢侈,不仅结实宽大,里面还布置有各种巧思,哪怕是在车上过夜都能做到舒服至极,跑起来也尽量减少了颠簸。除此之外队伍里配备齐全,从侍卫到丫头再到厨子医师一应俱有,每到一处也都有人提前打点,考虑之周详,着实称得上用心了。
三人大部分时间都凑在一起聊天下棋打发时间,然赶路终究沉闷,再多的话也有说尽的时候,待出行的新鲜劲过了之后,饶是杨缱也有些坐不住,索性出来骑马。
“闷着了?”
马背上,杨缱一边慢悠悠地跟着车架,一边听着身边季景西开口。
杨缱笑笑不说话。
离开十八里坡之后,她就换上了更为轻便的衣裳,一头青丝被利落地绾成马尾辫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饰品不多,毕竟是以行商之家身份赶路,一应贵重物品都被好好收了起来。比起京城里的信国公府四小姐,她看起来更像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
如今他们已离京十日,出了京畿入河北境,虽不赶时间,但难免风尘仆仆。
但杨缱心中依然开心,仿佛出了笼子归入天地的鸟儿。她太少出门,这样的经历哪怕只有一次也足以令她心生欢喜,更不用说身边还有两个生怕她受一点委屈的人在,简直像是郊游。
“前头是蟠龙镇,今日在那边住下,你与皇姐都好好歇歇,咱们停一日再走。”季景西道。
杨缱眨眨眼,“会不会太耽搁了?”
出了八月,天越来越凉,众人身上的衣裳也添置不少。听到杨缱开口,季景西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咳了一声才道,“歇一日妥当。我瞧着你这几日眼下都有了青乌,驿站条件差,睡不好吧?”
杨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的确不能与家中相比,但也还好。小王爷才是,我已连着数日清晨见你早起,问过无泽才知,你每夜都睡不够两个时辰。”
“习惯了,我白日里也补眠。”季景西答得漫不经心。
“终究有损。”杨缱摇头,趋马凑近他,认真端详了几眼,“伸手我瞧瞧。”
季景西不由得好笑,“别啊,青天白日呢,克制点。随行有太医,你若不放心,我找他给你念念医案?”
克制点这句话是说习惯了?杨缱白他,“伸手。”
景小王爷嘀咕了一句好凶,将手伸给她,却还是忍不住道,“马背上颠簸,能诊出个什么啊……到了蟠龙镇再瞧不行?”
杨缱却已是不再答话,专注地搭了好一会脉象,蹙眉道,“真奇怪……”
“奇怪什么?”季景西挑眉。
杨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缰绳一扯又近了些,两匹马几乎紧挨着齐头并进,接着探手过去,拿手背贴上了他的额头。
季景西顿时僵成了一尊雕像。
过了一会,杨缱放下手,越俎代庖地拉过他的缰绳令两匹马都停下,自己先跳下马,朝他伸手,“下来,回车上去。”
季景西哭笑不得,“我还不至于下个马都要你扶吧?”
“哦,那你自己下来。”杨缱二话不说收回手。
景西:“……”
下了马,季景西被杨缱压进马车,自己也长腿一迈跟上,“无泽,去后头将钟太医请来。”
小少年一听吓了一跳,赶紧跑去第三辆马车上喊人,甚至没来得及通知队伍停下,直接轻功将钟太医提溜了过来,吓得后者进来时脸色都是青白的,惊魂未定了好半晌才缓过来。
“您给他瞧瞧。”杨缱望着钟太医,“我瞧着似是有些风寒之兆。”
这是杨霖帮她从太医院要来的医师,行医多年,医德好,功底又扎实,还是孟国手的徒弟,此行专门陪着南下的。
“杨缱,”季景西生无可恋地拖长音,“爷就是没睡好……”
杨缱板着脸没说话,只掰着他的手腕强势地往脉枕上一放,示意钟太医可以开始了。后者好笑地捋着胡须,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什么也没说,搭脉。
马车里寂静无声,好一会,钟太医收手,“的确有些风寒之兆,加上夜不安寝,心悸忧虑,还有些水土不适……幸好发现得早,今日入了镇便开方抓药。”
杨缱瞥了一眼身边安静如鸡的季某人,后者无辜地仰头看车之后又转过来看她,两人对视,季景西那张美得逆天的脸上突然挤出一抹无害的笑来。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队伍暂停,靖阳公主听说季景西染了风寒,坐不住,在千白的搀扶下过来,一进车里便担忧地上下打量人,“病了?”
“没有。”季景西失笑,“皇姐莫忧心。”
“是病了。”一旁的杨缱不客气地拆他的台。
靖阳看看季景西,又看看杨缱,板起脸,“那就在镇上多歇两日,病好了再走。”说完,又忍不住拿手指戳自家堂弟的脑门,“你啊,我们两个姑娘家都还没什么事呢,就你娇弱!等回去了,我定要日日监督你练习骑射功夫,看你还敢不敢偷懒!”
季景西被她一指头戳得直往后倒,摔在软垫上后索性不起来,就这么支着脑袋懒洋洋地笑,“水土不服而已,大惊小怪什么。我这般也算是给你们探路,也让钟太医挂着心,免得日后你们也不服水土,提前提防着。”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靖阳瞪他,终究记挂着他不适,也不多说,只道,“那就启程,快些到镇上。阿离受累,陪一陪他吧。”
杨缱点头。
马车没多久便重新动起来,日暮西斜,车厢里光线逐渐暗下来,金红色的天光时不时透过半开的车门缝隙漏进来,打出一束直直的光柱,恰好照在季景西的眼皮子上。他懒得动弹,干脆挪了挪,半倚着身子撑首看杨缱。
后者拿了一本书在翻,被他看得不能专心,只得瞥他,“睡啊,瞧我做什么。”
“睡不着。”季景西答,“皇姐让你陪我,你却只顾着自己看书不理我。”
这话说的恬不知耻,杨缱险些气笑,放下书卷回望他,“那小王爷想做什么?”
“不知道,很无聊。”季景西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看车“杨缱,你弹琴给我听吧。你旁边车壁下方有个小壁橱,里头有把琴。我想听西江月。”
杨缱被他这颐指气使的调调气得牙痒痒,忍了忍才决定不跟病人计较,听话地取了琴出来置于案上,稍稍活动手指,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季景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一连串流畅的琴音自她指下铮铮淌出。琇書網
琴曲一响,季景西便彻底安静了下来,看起来乖得不得了。
他们队伍不长,西江月舒缓而空灵的曲调自季景西的车架上空响起,传到每个人耳里,余音绕着夕阳氤氲而飘,车厢外,赶车的无泽偷偷看了一眼半合的车帘子,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低调隐在暗处的无霜、无风和无雪则互视了一眼,炫耀般看暗七,仿佛在说,厉害吧,县君给我们主子弹琴呢。
暗七冷着脸不语,心中默默记下又一个事实:燕亲王府的暗卫都有病。
一曲不长,最后一个音随着杨缱指尖轻轻的勾挑而消失在空气中,车内转眼便又安静下来。杨缱放下手,目光平静地落在身边看起来像是睡着的少年脸上,沉默良久,问,“心悸忧虑怎么回事?”
“嗯?”季景西半是清醒半是迷糊,一声应答从鼻腔里软绵绵响起,没有平日的跋扈飞扬,反而无害天真像是在撒娇,“没,做噩梦而已。”
“一直做噩梦吗?”
“还好,离开十八里坡之后没几日开始的。”少年懒散地答着话,“当初你是在十八里坡倒下的……梦里又走一遍当时路,又受了一次罪,想想你我如今同在京外,就睡不好了。”
杨缱沉默地抿起唇。
那日在公主府,说什么不放心,非要跟来,不然她就会怕……结果呢,到头来怕的却是他自己。
出京,这词听起来不过寻常,然对他们二人来说,十几年人生里第一次出京是受苦。三年时间说长不长,回过头来看,不过弹指一瞬。
“你在担忧我?”杨缱问。
季景西睁开一只眼睛,“县君大人这是也学会厚脸皮了?”
杨缱后悔地咬了一下舌头。
但很快,他便又道,“的确忧你。”
他翻身而起,不客气地将脑袋放在杨缱膝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再躺平,接着又拿过她的手搁在眼皮子上遮挡天光。
少女的手干燥而温暖,比他体温要低,凉凉的很是舒服,鼻尖还环绕着对方身上常有的墨香与不知名清香,柔柔的,绵绵的,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他疲惫的神经。
“头疼,别动。”还不忘提前警告她一句。
杨缱被这一句话止住了所有推拒的动作,僵着身子任凭他作为,只觉自己掌心下那双桃花眼颤了颤,长而翘的睫毛刮得她手心发痒。
“我就想,这是第二回同你一起离家在外了,总得护着你不再受苦。”季景西缓缓开口,却说的没头没尾,“这回不同以往,咱们身上带够了银子,有大马车,有随行侍卫和暗卫,有照料起居的丫头小厮,不用怕了。”
“我没怕。”杨缱低头望着他,“是你在怕。”
“嗯,是我在怕。”后者沉沉地笑了一声,“想要把你平安送至岭南,再好好带回来,总也觉得哪里不够妥当,草木皆兵的,多数时候都是杞人忧天。”
出行至今,一路顺畅,偶有一些小麻烦也是无伤大雅。本该如此,他也知自己是想多了,可这般安逸的日子,每每意识到,总觉像是在做梦,下一秒清醒过来兴许就要面对残酷现实。
“多思多虑,自当无法安寝。”杨缱叹着,顿了顿,又补充,“我其实有那么一点点怕。”
“我知道。”季景西闭着眼笑,“有我呢。”
“半斤八两,谁比谁强还怎么着。”杨缱被他恬不知耻的直白带出一丝笑意,“你我不过寻常人,无远虑无近忧,更无强敌环饲,谁还会追出京害人不成?杞人忧天,终究忧己,不如放宽心。”
季景西笑出了声,抬手拍了拍她搁在眼上的手背,“多谢县君赐教。”
说话不着调,调侃中却又隐含安慰,杨缱听得想气又想笑,最后也只叹,“睡吧,我看着你。”
“可别,爷怕你把持不住。”对方的戏言张口就来。
杨缱深呼吸压下情绪,“那你起来。”
“不。”季景西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她怀里,声音里略带疲惫,“这会睡了,晚上又睡不着……带出来的助眠香不是你制的,不舒服。”
“……那你想如何?”杨缱僵着身子不敢动,算是见识了这人的放肆和无耻。
“就躺一小会。”季景西声音渐渐低下来,呼出的热气混合着渐渐发出来的寒热,烫的杨缱一阵心悸,“……想听你念书,就背逍遥游。”
一会听琴一会念书,你真的好烦。杨缱扶额沉默了好一会,破罐破摔地启口,“……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少女声音柔和却不软糯,起先还夹杂着忿忿切齿,后来感觉到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又忍不住缓下来,轻轻切切,像佛堂前无声燃起的一缕青烟,带着安慰人心的软和,逐渐同平缓的呼声融为一体,遥远得犹如梦中呢喃。
那是一个说不上美的梦。
梦里,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少女比肩而坐,身前燃着噼啪篝火,半夜惊醒无法入睡,少女便念起逍遥游。山洞里处处回荡着她的声音,压下了黑夜的狰狞,压下了山林中未知的危险,也压下了他们心底对死亡的恐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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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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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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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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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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