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那里已经等着一位管家并侍卫,见到来人,两人恭敬地行礼,“县君。”
“请起。”轻纱后,女子声音轻灵爽利,正是杨缱。
在她身后,玲珑将拜帖并礼单奉上,女侍卫无雪则笑嘻嘻地迎上来,“县君,主子在沉香阁恭候多时啦,请随我来。”
杨缱点点头,在无雪的搀扶下踏上软轿,“你们主子身子可还好?”
“不太好呢,今儿又是不到三更就醒了……不过知道县君您要来,方才已是浅浅补了眠,瞧着精神头尚可。”无雪小脸上的忧虑转眼即逝,望向杨缱的眸子里星光点点,“县君有所不知,主子可高兴了,早膳都多用了一碗银耳粥呢。”
杨缱:“……这么期待我来给他赔礼么?”
“哪能啊!”无雪立刻意识到眼前人是误会了,赶忙解释,“县君千万别多想,我家主子就是没想到您会来罢了,昨日接到拜帖后,直接就令我们忙前忙后将整个别院都收拾了一番,就怕失礼于县君呢。”
“……”可为何我听着还是像他在等我道歉?
杨缱干巴巴地笑了笑,悄悄深吸了口气,轻纱后的小脸一片肃然。
……
距离上次玲珑八宝阁不欢而散已过了三日,头两日里,杨家四小姐一步都未曾踏出过锦墨阁,说是静心养性,实则是在反省。
那日打道回府前,无风特意单独寻她说了两句,只为解释自家主子为何突然离去。他说季景西前阵子受了伤,加上失眠之症多年不见好转,精神远就比不得平日,出来这么久,已是感到疲惫。
然而虽没明说,但杨缱依然觉察到了无风话里话外的责怪之意,再一稍加琢磨,才意识到自己先前除了在谢卓面前失态以外,那番举动,其实也是间接表明了对季景西的不信任。
想买下墨血玉章的是她,原本暗九出面,只是他们瞧不得冯林的嚣张模样,顺手路见不平而已,真正动了心思则是在验过货以后。
墨血玉章天下难见,无论是不是谢家的宗印,它的确出自谢家,单凭此就已是千金难买。杨缱与杨绪冉早就做好了准备大出血,不管是五十万两还是六十万两、甚至百万两,他们都可以承受,是季景西不想他们因着冯林的缘故白白花费,说动了他们兄妹放弃竞价,说他有法子得到墨血玉,还能令冯林吃挂落。
杨缱与杨绪冉自是信他的,所以当冯林喊出六十万时,暗九弃了。可谢卓的出现,却令她方寸大失……她拉着师兄去寻冯林算账,不就是侧面说明她还是对季景西没信心,生怕那墨血玉章真的落入冯林之手么?
那时在八宝阁,季景西望过来的那平静至极的一眼,如今想来,竟令杨缱坐立不安,愧疚得几乎无地自容。
比起京里大多权贵人家的子女,她很幸运,却也有着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不幸。
后宅阴私,杨家没有,官场浮沉,她也不曾经历,最该学习处事交际的三年,她遭逢大难,轻易不得出门。原本还有南苑的同窗,可也在三年前各奔东西。
父兄将她看顾得太好了,过去年纪小,不让她接触太多还能说是为了她好,可三年前刺杀事件后,全家草木皆兵,对她的保护近乎到了杯弓蛇影之地步,一切的一切到了她面前,竟全都是已经粉饰好的太平,就连嫁人说亲,选的也是无需她操心太多的人家,只要嫁过去,凭着信国公府之势,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无人敢欺。
而她真正开始频繁地走出家门交际,算起来,竟是陈朗受伤之后的事了。
读了太多书,却不会做人。
而今乍然意识到,有时,并不是刻板地遵规守礼就能走天下的。
那日玲珑八宝阁之事直到现在都横亘在她心里,谢卓的话语,季景西离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浮现在杨缱眼前。那是她头一次在挫败感面前提不起一丝干劲。不过一件说起来不甚重要之事,却偏偏戳中了她最薄弱的穴。
但杨缱也知道,她仍是幸运的。
幸的是,她明白的还不算晚。
于是杨缱去寻了自家大哥,一番恳谈,终还是觉得做错了事就要矫正,这才有了今日京郊别庄一行。
原本杨绪尘是打算陪她一起的,可惜杨缱执拗,无论如何都要坚持自己去,不然总觉得是在仗着兄长之势。没办法,杨绪尘只得退而求其次,表示自己可以不同去,但要亲自接她回府。
如今,尘世子想必正在惊鸿院里等着自家妹妹的传信吧。
沉香阁是这个别庄里最大的楼阁,三面环水,大气从容,平日专门用来待客,其余时候倒是鲜少有人会来。杨缱下了软轿,一路沿着蜿蜒的石桥小路往前走,没多久便一眼瞧见了二楼某个凭栏而望的红衣身影。
两人远远打了个照面,还未等杨缱多看两眼,那一抹红便倏地矮了下去,接着,就见方才还扒着栏杆眺望的人已然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端起了茶盏。
杨缱:“……”
无雪:……怎么办突然觉得有点丢脸。
一路顺着木阶上了二楼,杨缱原本还颇为坦然,如今却有点想掉头走。虽说亲自上门赔礼是她决定的,但当她真来到季景西面前,见那人一脸的故作摆架,不知为何就特别想把那人面前的茶盏盖在他头上……
“小王爷日安。”杨四小姐低眉敛目地先行了个礼。
“来了啊?,坐。”季景西懒洋洋地倚靠着席后的软枕,那副模样,简直恨不得在身前挂个牌子,上书:老子一点都不关心你为何要来。
杨缱抿了抿唇,在他对面坐下,“来给小王爷赔罪。”
“哦,你做错什么了?”季景西挑眉望过去。
“……”还是掉头走吧。
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面前清亮的茶汤,杨缱微微调整了呼吸,斟酌着字句道,“听闻小王爷夜难安寝,杨四此次前来带了些安眠香给小王爷。前日玲珑八宝阁,是我不懂事,枉顾小王爷一番好意,还望小王爷莫怪。”
她说的平静而自然,话音刚落,便抬起了那双澄澈的黑瞳,季景西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迎上她,唇角笑意不散,直看得对面人浑身不自在,“原是为了这个啊。”琇書蛧
杨缱点点头,“事后杨缱反思过了,那日是我太过冲动,还望小王爷见谅。”
“说白了你就是不信爷能拿到墨血玉呗?”季景西拖着长音。
“……也不是。”杨缱略有些为难地咬着下唇,“说不清楚,总之我是信小王爷的。”
说不清楚?
季景西眨了眨眼,忽然撑着面前的红木几案探身凑近她,“既是来道歉,为何说不清楚?明城,你真是来赔礼的?”
两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相触,呼吸间,只觉气息都交缠在了一起。杨缱一动不动地挺直腰背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不抬头望他,“小王爷自重。”
“我不。”季景西一眨不眨地看住她。
“……那您要如何才能接受?”杨缱微微别开脸。
“我不接受啊。”红衣少年好笑地盯着她泛红的耳尖,忍不住又凑近了些。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湿热的气息全数钻进少女的耳中,激得她汗毛都要竖起来,想都没想就要把人推开。可刚抬起手,对方却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动作,看都未看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杨缱,跟你说个秘密。”季景西贴着她的耳边,一边用力制住她的动作,一边语含笑意道,“其实我那日特别生气……但昨日就不气了。”
说完,他忽然放开了人,十分乖觉地坐回了原处,“所以,你用不着道歉,我也不想接受,此事过了吧。”
杨缱:“……”
被她这副怔愣的模样逗乐,季景西重新架起手臂慵懒地望她,“怎么,心里还不舒服了?那不然给你个机会,再好好求我接受你的歉意?”
“……算了。”杨缱只觉自己跟个不着调的人这般较真,着实是闲日子过得太顺了,“不过那些助眠香小王爷还是收着吧,权当杨缱一份心意。”
季景西笑看着她,“你亲自调的?”
杨缱点点头。
“三日就能调出来?”
“……不能。”少女实话实说,“寿宁节前就备下了。”
“哦?为何?”红衣男子趴在几案上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我记得你并无制助眠香的习惯,让我猜猜……是不是上次皇姐设宴后才开始的?”
杨缱:“……”
突然不想回答你怎么办。
“还真是啊。”季景西眼眸一亮,桃花眼里潋滟有光,面上却是突然一正,“那你今日不该带这些来,这个赔礼我不认。”
“啊?”少女怔然抬头,“为何?”
“因那本就是小爷我的。”对面人说的理所当然,“拿本该送我之物当人情,杨缱你学坏了。”
杨缱顿时目瞪口呆,“哪就是你的了!”
“你敢说你制香不是为了给本世子?”季景西挑眉,“杨缱,说谎是要拔舌的,堂堂信国公府四小姐,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撒谎吧。”
“我!”少女顿时噎住,“可,可就算是给你备下的,总要有个由头送出去吧!拿助眠香做赔礼,并未失了礼数啊!”
季景西微微一怔,继而有些不敢置信地笑出声,“……不过胡扯乱猜罢了,还真是专门给我的啊。”
杨缱:“……”
说不下去了!!
少女羞红了脸,蹭地起身欲往外走。
“别别别,”季景西赶忙拉住她,“好了好了不逗你,我说笑的,真的,十分感谢明城县君能救本小王于水火之中,感动得快哭了。”
“浑说八道!”杨缱气得直飞他眼刀。
“是是,我胡说,我错了,坐下,我给你道歉。”红衣少年讨好地把她按回原处,“知你今日要来,我特意备了上好的白茶。不知季珩可有幸品一品县君大人亲手泡的茶?”
杨缱有些恼,可眼前人的模样却又令她再无法生出更多气来,一想到他是为了自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喝茶太多更睡不着。”
“又不是要喝一肚子。”季景西盘腿在她身边坐下,“如何?给个面子?你知我是不会煮茶的,那些个工序太烦人了,这别院里也没人能比得上你……你看我都不让你道歉了,给我煮个茶总可以吧?”
“……”杨缱不情不愿地瞪了他一眼,憋了半天才破罐破摔,“只能喝一点。”
“谨遵县君大人命。”季景西面上彻底漾开了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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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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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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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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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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