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正和梅妩娘坐在一处用早膳,见得裴介进门,便笑盈盈起身替他摆好碗筷。
梅妩娘脸上带着笑,话语中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连着三日昼伏夜出,真是辛苦,忙了一宿,还没用上早膳吧?”
裴介自然知晓自家表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处也没别人,便笑了笑道:“练了一夜功,确实有些饿了,多谢二位姐姐记挂。”
梅妩娘挑了挑眉:“练了一宿功夫?这倒是个稀罕事,多久没见你练功了,不是说多年未得寸进,怎么的,难不成还得了高人指点?”
裴介也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先呼啦啦用了一碗粥,才点着头笑道:“还真是,表姐可还记得我跟您说过的那位姑娘?这几日夜里,便是她指点了我和六哥,颇有些收获。”
梅妩娘看了看裴介,夹起一只肉馒头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这倒是好事,只不过我记得那位姑娘好像年纪也不大吧,制香上说个家学渊源我倒能理解,只这姑娘在山门也没几年,如何能练就一身如此功夫,竟还能指点你和应六了?”
裴介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他和梅妩娘,倒是没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
“表姐,我若说天资聪颖,天分极高,你怕不是又要觉得我在糊弄你,不过经了昨夜,除了这一条,我还得再加上一句,这位姑娘的见地极高,心思更是深不可测,她的眼界,是我们这等人,根本不可想象的。”
梅妩娘和芸娘听裴介这么一说,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仔细看了裴介一番,见他眼神清明,不似有异,梅妩娘才笑了起来:“你细说说,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便只当你撞了客,出去练功都要乔装打扮一番,连我都认不出来。”
裴介立时明白,昨夜之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的,于是干脆便把这几日夜里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却是隐去了郁家没提,梅妩娘和芸娘都是极精明能干的,便是他没说,边听边想也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到得听到米玉颜说的那段西南和天下大势,已经是讶然不已,梅妩娘如今往来于南瓯女国和大云之间,因为制香和珠宝生意,更是会接触到一些南瓯官员,自然在这些事情上的了解,比裴介要深上不少。饶是如此,有些推测和判断,也是她想不懂,却不得不服气的。
再听说了还带着应童和自家弟弟闯了一回无赦堂,便已经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之后,两人才回过神,梅妩娘不由问道:“你觉得,她说的西南这些事,是自己想的,还是后头有什么人?”
裴介摇了摇头:“她提了一句,说是在山门几年,除了练功便是读书,山门中确实有一重院落尽是藏书,而且包罗万象,种类繁多。至于她为何会看这些书,又为何会这般想,我就弄不太明白了,大约是在山门中得了什么造化也未可知,不过眼下应该是没什么高人站在她身后,她家里的人,都算得上老实本分。”琇書蛧
梅妩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再继续,而是默默拿起了筷子,小口小口吃完了早膳,才对裴介道:“你试试看,能不能请那位姑娘到这璀月珠宝行一叙。”
裴介有些不解地看向自家表姐,不无尴尬道:“这,好像不太合适吧?”
梅妩娘知道裴介在担心什么,却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你直管去便是,就说我有些关于南瓯的事情,想要与她说一说。”
裴介面露讶然,片刻之后倒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出门去找米玉颜了。
见裴介出了门,芸娘才出声道:“姑娘是觉得,这位米家姑娘说的都是真的?”
梅妩娘微微叹了口气:“你觉得她又有哪句说得不对呢?若是咱们这西南真如陈三爷说的西南之地以外那般,官员不是只为私利,能实心为百姓办事,事事清明,百姓能安居乐业,你我二人又如何会遭受那般屈辱?”
“所以,这是从根儿上坏了,咱们就是挣了再多的银子,依旧是没个庇护的,乱世之中人如草芥,我们都是没了家没了根的人,你不恨吗?我恨,恨极了,可是我就只是恨,不知道究竟该去恨谁,也不知道这仇该找谁去报。”
“今日听这姑娘一番话,倒叫我清醒了过来,我们该去恨谁,该把这缩在心里很久的拳头挥向谁,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挥……”
梅妩娘的声音从尖锐到低沉,最后竟变成喃喃自语,便是芸娘,也有许多年没见过她如此这般了。
“姑娘是说,这位米家姐儿,知道应该怎么挥出拳头?”
梅妩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她知道,她若是知道,若是能叫我把这一拳挥得畅快,便是我这条烂命交给她又能如何?咱们谁又不是活一日便算一日呢?芸娘,其实,你要不……”
芸娘一双眼睛顿时圆睁了起来,竟有些微微泛红:“姑娘,你说的咱们,竟没有把芸娘算在里面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若有活路,你何必,又何必?”梅妩娘脸上露出些凄凉的笑。
芸娘和梅妩娘一样是被拐子拐了,运到匪寨中,梅妩娘得了少帮主怜爱,挑了芸娘做丫鬟,才把她留了下来,却又被寨子里别的山匪奸*污,要跳崖自尽,梅妩娘又把她救了回来,提着刀把那山匪给捅死了,才算让她活了下来。
后来她们这窝山匪散了,梅妩娘帮芸娘找回了家里,娘家却根本就不认她,直说他们家女儿早就死了,芸娘便是连心也一起死了,从此连姓都改作梅姓,真正成了梅妩娘的影子。
“姑娘生,我便生,姑娘若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梅妩娘直直看向芸娘,何尝不明白,她和自己一样,都是有执念的人,否则的话,无论是南瓯女国,还是陈三爷提议的两浙路,都是走得的,待在这西南高原不愿离开,只不过就是为了心中那份执念,想看看这西南的天,是否真的有一天,能真的像世人眼中那般,蓝天白云,风轻云淡……
可她们却从未想过,这无望的执念,竟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仿佛被黎明前的滚滚天雷劈开了一道口子,虽依旧不知路在何方,却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梅妩娘笑着点头:“也好,黄泉路上咱俩也一起作伴,这天杀的世道,便是做了坏人要回头,都能被逼着死个干净,更别说好人如何活?既是不叫人好好活,那便谁也不要得安生!”
米玉颜得了裴介的信儿,跟大伯娘说了声,要到市场上看看香材,便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女儿家衣裳,蹓跶着到了璀月珠宝行门口,仰着头打量了片刻,里头便有揽客的伙计迎了出来。
“姑娘进来看看,若有中意的……”伙计满脸笑意,便是对着米玉颜这般穿着普通得再普通的小女儿家,依旧热情无比。
米玉颜点头笑了笑:“我不买东西,我来找人的,找你们东家。”
伙计显然是已经得了吩咐,本来热情的笑容里立即泛上了一丝恭敬:“姑娘可是行九?”
米玉颜对裴介这位表姐更多了些好奇,这可还真是个极为妥帖的人,这蔺南城里米姓不多,随便一说便能让人联想到米氏香行,倒是行九的小娘子满大街都是,当即便点了点头:“劳烦小哥带路。”
穿过店面后门,裴介显然早就等在那里,拱了拱手就领了米玉颜往后面院子里去了,这院子倒也有些意思,前面门脸在一个角落里并不起眼,里面却是两个院子合成了一个,拐角的檐廊修得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汪绿油油的湖水就在眼前,院落依水而建,竟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意味。
“姑娘,这边请!”裴介显然是已经看多了,竟浑不在意这眼前的美景。
米玉颜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建这园子的主家,倒是好雅兴。”
“这是陈三爷帮着兑出来的一处园子,从前的主人也是做珠宝生意的,不过举家南迁了,我表姐买了这园子,也没费多少手脚收拾,就是换了换日常用的家具器物而已。”裴介解释道。
米玉颜看了裴介一眼,裴介似乎觉察到自己这话有些不妥,立时有些尴尬道:“姑娘别误会,我表姐就是和陈三爷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米玉颜瞬间有些无语,这话是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看来这裴介虽说心思细腻,这待人接物上却也并不是全无弱点,她也只能当作没听到。
梅妩娘和芸娘倒是沿着湖边迎了过来,裴介连忙做了介绍,双方相互打量着寒暄了片刻,芸娘才从前引路,梅妩娘携着米玉颜一起到了她住的主院正厅。
待得引了米玉颜落座,梅妩娘却深深行了个福礼,见米玉颜要起身避过,她连忙拉了米玉颜道:“这一礼,姑娘无论如何要受,若是没有姑娘,我如今在这世上,便是连这唯一的血脉亲人也没有了,本是要郑重上门道谢的,可阿介说姑娘如今不太便当,我便也只好请了姑娘上门来。”
说完这些,梅妩娘又从芸娘手里拿过一个锦盒,双手捧到米玉颜手里:“这是一套紫玉首饰,虽颇有些稀罕,却也难表我们姐弟对姑娘的感激之情。”
米玉颜笑着推了回去:“不是花娘不受,实在是妩娘姐姐这宝物,不知如何才能用得上,裴二哥知晓,我素日都是一身玄色麻布道袍,妩娘姐姐这首饰给了我,便如明珠暗投一般,只能放在柜子里吃灰。”
裴介是真没想到自家表姐回来这一手,竟有些不好意思,却也知道米玉颜这番话并不是假意推辞,便连忙道:“表姐你就别为难九娘子了,这东西在有些人眼里万金难求,可在她眼里,只怕便是负担。”
梅妩娘见裴介如此说,米玉颜也是一脸的坦荡,倒也不再多劝,只笑道:“倒叫九娘子见笑了,我这弟弟是个不知礼数的,倒把我这个做姐姐的架到火上烤,显得我这谢礼都寒酸了。”
“妩娘姐姐说的哪里话,花娘和裴二哥、应六哥虽说相识不久,却也是生死守望过一回,算得上过命的交情,实在无须这般客套,妩娘姐姐若愿意,便唤我一声花娘就是。”米玉颜对这位梅妩娘印象不错,便也不再掩饰,直接显出了亲近之意。
梅妩娘正转头把那首饰匣子重新递回芸娘手中,听得这话,手上动作微微一顿,不禁重新看向米玉颜,眼前这姑娘身量高挑,比寻常西南女儿家都要略高一些,一身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颜色也不鲜亮,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那里却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梅妩娘略想了想,才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气质:英姿,对,不是亭亭玉立,也不是旁的什么,就是英姿飒爽,那是在旁的所有她见过的女子身上,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气质,即便是和南瓯女国那些高官放在一处,也丝毫不逊色的英姿。
这样的女儿家坦坦荡荡表现出愿意亲近之意,不知道为什么,梅妩娘竟有种为之心折和颇有荣幸之感,她忽然明白自家这个弟弟,也算历经坎坷的弟弟,对自己都并非言听计从的弟弟,为何会对这位姑娘生出如此这般的敬意,她就是有那种一般人根本不可企及的气场。
米玉颜不躲不避,就任由梅妩娘和芸娘打量,目光坦荡如水,含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也这样看过去。
重新活过来之后,除了昨日夜里,米玉颜几乎都是极为收敛地,尽量不露出军前领袖的气势,这两日却不得不把这一面展露出来,因为这些人,和她其实都有着潜在一样的目标,要快速把他们和自己扭成一股绳,让他们愿意跟着自己闯一闯这刀山火海,只有先让他们看到光。
有些光,是在漫长黑暗中,努力前行,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的黎明,眼下米玉颜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等待。
还有些光,就是照亮人心的,无论什么时候,他就在那里,无论经历怎样的艰难险阻,他都能照亮你前行的道路,给你指明方向,让你终于走过那些泥泞沼泽,到达繁花似锦的彼岸。
米玉颜如今只能做这样一道光,让人心里有底气,充满力量的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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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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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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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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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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