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这些年一直在外云游,习惯了随遇而安的生活,在宁王府住了几天已经适应了京中生活的节奏。
说是适应其实也不恰当,他只是每天定时定点地来往于居住的院子和藏书阁之间,到了吃饭的时间就去吃饭,该休息了就回房睡觉。
除了皇帝偶尔召见,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读他那些带回来的孤本上,生活得十分惬意自在。
“师父来邺京本是想给你撑腰,结果却变成了养老,不中用啦,不中用啦……”
周老叹息着自嘲,鬓边花白的头发印证着岁月的变迁,昭示着他已经不年轻了。
明若昀却不这么认为,“师父住在王府就是徒儿的定海神针,不论外面多少人想陷徒儿于不义,只要师父在这里,便是神鬼莫近。”
周老失笑,“师父还有这么大功劳?”
明若昀斩钉截铁地点点头,“王府下人私逃一事陛下其实是可以治徒儿一个‘治府不严’的罪名的,是因为师父的情面,才让他投鼠忌器。”
徒弟是个五岁就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脾气,说皇帝在找宁王府的茬儿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左右这里只有他们师徒,又不会传出去。
周老感慨徒弟口无遮拦,也和他畅所欲言:“师父这几日进宫也听陛下旁敲侧击地暗示过几回,雍王要办清谈会,他属意为师去坐镇,你怎么看?”
明若昀嗤笑道:“师父应该已经听说了江染状告利州督学贪墨一案,清谈会举办的目的,说到底是为了证明‘国子监’这座大乾的最高学府不是徒有其名。
师父您一不是国子监的先生,二代表不了全天下的学子,徒儿不明白咱们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
周老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惆怅:“外面那些学子天天到王府门前请命,已经搅的人心浮躁,如果国子监不能在这场清谈会上拔得头筹,必定会天下大乱……”
明若昀哑然,他还以为师父不知道外面天天有人来闹事呢。
敛了敛唇边的笑意,严肃道:“徒儿倒以为天下大乱也不失为一个正风肃纪的机会。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如今的国子监恩生独占半边天,他们祖上对社稷有功不假,但其本人却只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有个好的出身以后丰衣足食不至于生活艰苦。
可他们还比寻常人有先一步进三司六部见习的特权,加上他们身份带来的裙带关系,未入仕就已经被内定了,这种人以后入朝为官,国之幸也?
依徒儿的看法,就该把他们从国子监里全部赶出去,不论身份贵贱统统和普通的学子一样,按照统一的标准重新考试入学,这才是真正为江山社稷着想。”
周老被他胆大妄为的想法震撼了,惊问:“所以你才不管不顾,任由那些学生四处求告?!”
何止,江染状告高鹄被都察院收监的消息都是他派人暗中散布出去的,不然以江染一介布衣的影响力,怎么可能吸引外地的学子都纷纷上京为他请命。
他人还在大牢里关着呢。
但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师父,老人家年纪大了很多事力不从心,只要一心研究学问泽被后世即可,这些尔虞我诈的俗事他来费心就行了。
“徒儿一个质子自身都难保了哪敢为他们强出头?再说徒儿自己都是受了父祖功勋庇佑的恩生,哪有资格为他们说话?
而且他们把事情闹大也不单是为了救江染,不过是在利用这个时机为自己谋利,不值得徒儿为他们冒险。”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公无私为别人舍生忘我的人,恕他见识短浅,至今还没有见过。
虽然徒弟的想法极端了些,但不可否认他分析得句句在理,都说举贤用能才能长盛不衰,当今陛下却是一位极其看重出身的帝王,朝中大臣们彼此之间都沾亲带故,新贵们很难在重重阻碍下施展拳脚。
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入仕的原因。
连他都无能为力的事,又怎么能难为徒弟。
周老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和明若昀下完一盘棋之后继续去整理他的书。
明若昀亲自送他去藏书阁,之后回袭寒居处理底下人报上来的事务。
明语早上去买菜的时候在集市上遇见一个卖身葬父的姑娘,觉得她十分可怜,想着王府缺下人对方缺钱,就给了她些银两把人买了回来,取名叫明媚。
明若昀知道明媚进王府的方式之后无语凝噎,这桥段也太没有新意了,哪怕换成卖身葬母也行啊。
明媚已经换下孝服穿上了宁王府下人统一的衣饰,欠身给明若昀行过礼之后悲愤道:“属下也不想为了葬父卖身,可明月她们都不愿装死人,说太晦气,属下没办法才找明风帮忙。”
她幼时被亲生父亲嫌弃是个女儿卖给了青楼,所以对父亲除了恨没有别的感情,母亲倒是对她极好,可是长年被父亲打骂去世得太早,她想为母亲卖身买一口好的棺材都没机会。
刚“诈尸”活过来的明风恰在此时从门外走进来,听明媚这么嫌弃他,不甚走心地拱了拱手:“真是不好意思,都怪我个子太高没办法易容成你娘,害你只能跪在地上管我叫爹。”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明媚立马气不打一处来,瞪着明风切齿道:“连死人的便宜你都占,也不怕他半夜找你索命!”
明风浑不在意,“死在我手上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们要敢找我索命我就让他魂飞魄散!”
“那可太好了,你快让我那个死鬼老爹烟消云散吧,最好下辈子都投不了胎!”
“好说好说,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明若昀听他们二人斗嘴斗起来没完,压着嗓子清咳一声让他们闭嘴。
“十二卫其他人怎么入府?”
明语欠身道:“禀世子,明清、明寒和明水已经被‘卖’给了人牙子,过了晌午就有人给送来,其他人还在观望宫里和雍王那边,打算混进他们的人里入府。”
说完幸灾乐祸地抿了抿嘴憋住笑,强忍着没有在明若昀面前失态。
十二卫是世子的贴身护卫,虽然平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外行走,但比楼中其他暗卫体面多了,这次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进王府当差,可是牺牲大了。
“都受委屈了,待会儿去账房各领五十两银子,算本公子犒劳你们的。”
明媚眉开眼笑地谢主子赏,和明风下去当差。
明若昀望着二人脚下生风的步伐,吩咐明语:“回头提醒他们,平时在王府行走的时候要注意身形,千万不能被看出来他们会武功。”
贺九思就住在他隔壁的院子,相当于宁王府里的一颗不定时炸弹,万一被看出来,难保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明语记在心里,晚上服侍明若昀睡下之后就把已经入府的几个人都叫到一起,郑重其事地叮嘱他们要注意自己现在的身份。
明媚吐了吐舌头暗骂自己高兴过了头,第二日当差的时候立马就和前一天不一样了。
一朵刚死了亲爹又来到陌生环境的小白花被她演得活灵活现,那颤颤巍巍的身形,惊慌失措的小脸儿,连卫茕见了都以为她因为不尊亡父被鬼附身了。
你才被鬼附身了。
明媚小声在心里嘀咕,碍于对方是他们的首领不敢宣之于口,端着空了的茶壶慢慢向后退,和风风火火闯进来的贺九思撞个正着。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贵人饶命!求贵人饶命!”
明媚跪地、请罪一气呵成,连中间心态转换的过程都没有,动作之干脆、演技之到位,让明若昀赞叹不已。
看来他昨天的提点多余了。
“殿下恕罪,这是府里新买的丫鬟,还没调教过,不懂礼数。”琇書網
明若昀起身替明媚给贺九思赔罪,让她赶紧把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退下。
“奴婢谢世子!谢世子!”
明媚忙不迭叩首谢恩,逃命似的奔出袭寒居。
贺九思皱着眉掸了掸身上的水渍,倒也没有责备明媚,只是不悦地“啧”了一声,和明若昀说正事。
“小昀儿你听说了没,清谈会的日子定了,就在这个月十八,老二那边已经贴告示了。”
明若昀还真不知道,他这两日都在忙府里的事,没分出精力去关心清谈会。
“殿下有何打算,要去看热闹吗?”
贺九思撇撇嘴小声嘀咕:“一群书生打嘴架有什么好看的。”
但不去他又好奇会发生什么,拿不定主意之下干脆来找明若昀商量。
“我和二堂哥还有戚珏都不爱读书,老二怕我去搞破坏肯定也不让我进,我思来想去咱们几个人里就你最像个正经人,要不……那天你去看看?”
明若昀好心提醒他:“殿下是不是忘了,因为名册的事小臣已经把雍王得罪了,这时候跑去参加清谈会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是本宫干的和你没有关系。”
贺九思脱口道,拉着明若昀的袖子好声好气地和他打商量,“好昀儿,你就为了本宫委屈一下呗?雍王要是责怪你你就把错全推到本宫头上,我保证不会记你的仇!”
明若昀受不了他撒娇卖萌的语气,抓着自己的袖子硬生生从贺九思手里拽出来。
“可小臣也不爱看书不喜欢去那种场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殿下自己都不乐意去,何苦为难小臣?”
贺九思一点儿不带犹豫地拍他马屁,“就凭你会背《论语》啊!我和戚珏他们三个人加一块儿都背不出十行,可你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都知道,这项重任非你莫属!”
明若昀忍住不翻他白眼,幸好我刚说的是《论语》里的句子,我要说出别的来岂不是还暴露我自己了?
贺九思见他不反驳抓着他胳膊再接再厉:“真的,你去了也不用干别的,就坐在边儿上当花瓶,你长得这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定是全场最好看的花瓶,回来告诉我都发生什么就行。”
说着还摇了摇明若昀,“好昀儿,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你的事就是本宫的事,刀山火海不带犹豫的!”
“还有骑马,你要答应去我以后绝对不逼你学,你觉得如何?”
明若昀突然觉得今天的茶比平时更好喝,侧身问明语是谁沏的,再去沏一杯来,任贺九思把嘴皮子磨破了也不为所动。
本宫做出这么大牺牲就差以身相许了你好歹吱一声啊!
贺九思急赤白脸,见软的不行干脆使出杀手锏,松开明若昀的胳膊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道:
“好的吧,强扭的瓜不甜,你刚开罪了二哥确实不好露面,本宫不该难为你,既然你这么抵触,我去找周老先生帮忙好了,老二那么想见他、本宫又这么可怜,他老人家心慈面善,一定不会拒绝本宫的……”
商量不成改威胁他了是吧?贺九思你堂堂皇子能不能要点儿脸。
明若昀终于忍不住破了功,侧过身一脸严肃地看着贺九思:“殿下说好了,只要小臣把清谈会上发生了什么回来告诉你,以后你都不逼着小臣学骑马?”
嗯?原来学骑马才是小昀儿的软肋吗?
贺九思心里惊奇,嘴上赶紧应下来:“没错!”
慢一拍都怕明若昀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绝对追不上!小昀儿你就放心吧,本宫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你放心大胆地去,出了事儿有本宫给你担着!”
明若昀不相信贺九思的嘴,要他立字据。
贺九思当即表示这都是小事一桩,让明语赶紧伺候笔墨。
大手一挥在纸上洋洋洒洒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迹,又在最后签下自己的大名按上手印,双手呈给明若昀,谄笑着讨好道:
“如此,世子爷可满意?”
明若昀勉为其难地接到手里,自动忽略贺九思狗爬一样的字迹,确定字据上的内容符合他心意,吹干墨痕交给明语好好保存。
“那小臣就恭敬不如从命,替殿下去这一趟好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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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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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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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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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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