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挣扎,沉得越快。他听到父亲在喊他,也听到了娘的声音,他从来没有听过娘的声音,但这声音是那么真切,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在水底的最深处。
他放弃了挣扎,放松身体,让自己往最深处沉去。
就这样吧,我可以回到娘的怀抱里了,我可以牵着父亲的手了。
他举起了手,伸向父亲,父亲也向他伸手过来,眼看就要碰到,但另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他,他听到清瑶的声音:“承琪,你说要等你回来的,我等你。”
他的手被她拉着,身体渐渐上浮,头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睁开了眼睛。
管焱大叫一声:“公子,你终于醒了。”
他翻身坐起,猛地从床上跳下,往平王的书房跑去。
管焱在身后大叫着“公子”紧紧跟着,承琅他们正在布置灵堂,听到管焱的叫声,承琅放下手中的白布,走了出来。
看到承琪疯了似地跑向书房,他立即跟了过去,这家伙,千万别着了心魔。
进了门,看到承琪正在翻父亲的书架,他上前拉他:“你怎么了?找什么?”
“放开我。”承琪一甩手,力气大得出奇,把承琅甩倒在地,他根本不管他,从书架上翻出一本册子,打开看着,眼里全是血丝。
承琅坐在地上望着他,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父亲和弟弟说了什么,但他现在的样子,简直如同疯子一般。
管焱站在门口,他也从来没见承琪这个样子,公子是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啊?他思索着,要不要拿根棍子去敲醒他?
正寻思着,眼睛四处找棍子,对上承琪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个陌生人,冷冷地望着他,用同样冷冷的声音说:“管焱,你出去,守着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管焱看着地上的承琅,一时犹豫着,他该不会对他大哥做什么吧?
“出去!”承琪提高了声音,管焱一哆嗦,立即走出去关上了门,门外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他冲他们摇摇手,对顾加笑招招手,顾加笑走来,管焱说:“公子吩咐守着门,交给你了。”顾加笑点头,把腰间的刀往前拽了一下,右手握住了刀柄,众人看了,纷纷走开。
承琪伸手拉起了承琅:“对不起,大哥。”
承琅坐了下来,盯着他:“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承琪抱着册子,在屋内来回踱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承琅不再说话,他望着他的三弟,十年不见,他已经不了解他了,他对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书信,以及从遥远京城传到西安来的传言。
他一直认为父亲始终相信他的小儿子依然是那个善良的、爱笑爱玩、天真无邪的孩子,但看到承琪从书架上拿出册子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父亲是最知道三弟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不见面,却知道彼此所有的事,而他,每天都在父亲身边,却是被排在外面的那个。
他有些难过,对他来说,他被疼爱的日子仅仅只有四年,在两岁之前,他是所有人的中心。一周岁生日时,父亲为他举办宴席,皇上都给了他礼物。他抓周,抓了戒尺,大家笑道:“这孩子将来是个威严的王爷。”
可是,承琪出生了,母亲去世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承琪的身上,作为大哥,他更是承担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所有承琪犯的错,都是由他来承担,他不知道挨了多少骂,挨了多少打。但他没有怨言,他怀念母亲的笑容,承琪的笑和母亲一模一样,只要看到他的笑,他就满足,他不能让承琪哭,所以,他为他受罚,罚得心甘情愿。
毕竟,他还有过四年被母亲疼爱的时光,承琪却从来没有过,他连母亲的一口奶都没有喝到过。
但是,他不希望自己是被父亲和承琪隐瞒的那个。
承琪停下了脚步,坐到承琅对面,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知道他一定有了主意,他期待着他开口。
承琪缓缓地道:“我不能陪你送父亲回京。”这个,也是他想要的,承琅立即点头,但承琪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你帮我准备一口棺材,一起回京,要天下人都知道,琪三也死了。”
“你说什么?”承琅不解地问。
“我来西安的路上,皇后的杀手已经到了,我给了他我娘的玉佩,让他带回去给皇后,告诉她我已经死了。”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你要把我的尸体运回去,给我争取点时间。”
“你要时间做什么?再说,如果大家都认为你死了,你还能做什么?”
“我要去贵州。”他的目光沉下去,“我不想在路上不断被人追杀,所以必须先骗过皇后。”
“你去贵州干什么?那是修王的封地。”
“修王要反了。”承琪握住了拳。
“修王要反,让他反,反了,自然会有朝廷的军队去打他,你为什么要去冒险?”承琅叫道。
承琪不说话,他站起身解开衣服,坦露上身,承琅的眼睛瞪大了,在承琪白皙的身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近十道伤疤,他转过身,背后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让承琅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个从小被众人抱在怀里当作宝贝的弟弟,竟然受了这么多伤,这十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承琪转回来望着他的大哥,低声说:“我背后的伤,是瓦剌兵的大砍刀砍的,我这些伤,有的是边关受的,有的是皇后派的杀手伤的。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人的刀砍在百姓身上会怎么样?砍在将士身上会怎么样?他们哪一个没有家人,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打仗,有多少人会死,有多少家庭会破碎?”他握紧拳头,牙关紧咬:“所以,不能打仗。”
“可是,凭你一个人,怎么去解决修王?”
“父亲当年一个人,可以说服满朝文武,剿灭冀亲王,现在仅仅是一个修王,我为什么不可以?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你。”承琪对着他哥哥笑了,“你不要怪父亲,你和我不一样,你必须要做好平王,你不能做的事我去做,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承琅把手伸到承琪胸口,颤抖着抚摸他的伤疤:“琪儿,答应大哥,再也不要受伤了,要为兄做的事,你尽管说,我都答应。”
承琪把衣服穿好,坐下来:“哥,接下来,请你按我说的去做。管焱跟着你回京,有些事我也会交待给他,从现在开始,我琪三就是一个死人了。”
承琅点头,兄弟俩人低声商量,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
平王府后堂的灵堂里,又添了一副棺材。
琪三公子,在来西安的路上遇袭,身受重伤,加之平王去世,伤心过度,也随平王去了。
承琅的折子到了承珞的桌上,承珞一口血涌上,几乎要喷出来。
他不相信,他的承琪会死,他把奏折反复看了几遍,但承琅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伤重不治。
伤重不治,在信中有一个关键问题是,谁袭击了他?承琅没有说,只是提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承琪自小从不离身的玉佩不见了。
查,怎么也要查出来,谁有玉佩,谁就是凶手。
皇帝即刻下了圣旨,全国大搜查,挨家挨户地查,重点查陕西和京城。
他直觉地认为,主谋在京城,或许,就在他的身边。
于是,全天下都知道平王的三公子,被人杀了。
当然,什么都查不到。冤假错案倒不少,同时,也查获了许多盗贼和之前没抓到的一些通缉犯。就是没有找到琪三的玉佩。
当然找不到,玉佩在皇后的手里。
费约按承琪的主张,在那天夜里见到了派他去的人,对方听说他已经杀了承琪,问他要信物,但他坚持自己亲自给皇后,对方吃不准,于是将他带到了京城。
当他把玉佩交给韦后的时候,西安的信息也到了皇宫。承琪从小戴在脖子上的玉佩,韦后自然是认得的,和田玉的观音坐像,透着羊脂般的凝白。她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脑海里浮现出承琪从小到大的样子,不由落了泪。
如果他们从来没有成为敌人,他们就会像从前一样,坐在一起大声地说笑。承琪总有很多的鬼点子来逗她开心,每次她和承珞吵架,都是承琪来圆场,把她逗乐。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她成为了将对方视作眼中钉的对手了呢?
大概,是她第一次让一位后妃小产的时候吧?或许,是她的大哥成为太尉的时候?还是父亲将某位官员贬官流放的时候?
她不记得了,只知道,承琪看她的眼神越来越陌生,他对她的笑已经不畅快了,取而代之的是伪装出来的笑容。他对她毕恭毕敬,转身却是冰冷的眼神,她看不到,却完全感受得到。
我不舍得你死,但你不死,我就活不好。
“给赏吧。”她对魏晨说:“他这趟差事办的好,多赏些。”
费约领了赏,走出皇宫的时候,大大地舒了口气,当夜离开了京城,消失在人群中。
京城的平王府也搭起了灵堂,老平王载铭和琪三公子的灵柩从西安运到京城,摆进了灵堂,等待着出殡的日子。
新平王承琅这几天一直和家人在灵堂迎接前往吊唁的宾客,皇帝亲自来了,他抱着承琪的棺材大哭,唬得在场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陪哭,一时之间,哭声四起,平王府哀嚎阵阵。
绿萝坐在房间里,她抱着琵琶,不知为什么,她居然没有哭,从早晨一直坐到黄昏,不吃也不动,然后,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答应为我报仇的,你怎么可以食言?”
她站起身,放下琵琶,解下自己的腰带,摸到了床架,系了上去,打了一个结。
她看不到房梁,但床架也够了,足够勒死自己。
她站在床上,把头套进结里,然后往下一跳。
她的公子已经不在了,从今往后,她的琵琶弹给谁听?
突然,她的身体被人抱起,脖子处顿时松了,她被人放下,刚要挣扎,就听到管焱的声音:“果然,要不是公子吩咐我看着你,还真是死了。”绿萝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
管焱轻声道:“你别死,公子没死。”他拍拍她的肩,“不过,有人的时候,你还是要假装哭一下的。”
一抬头,却见绿萝绑在眼上的缎带下,不断有泪流下,管焱叹道:“现在又没人,你哭啥?一个个被公子的迷魂汤灌的,公子不喜欢你。”
“我不要他喜欢,我喜欢就够了。”绿萝轻声说。
“真是够够的,你得保密啊,公子相信你才让我说的。”管焱关照道,“接下来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呢。”
她点头,他没死,是啊,他是琪三,怎么可能死呢?她笑了,外面传来的哭声,都成了一出好戏的伴奏。
大理寺寺正方省直,接到了命令,要去检查承琪的尸身,他是被人袭击重伤而死,所以大理寺要去验尸,查验伤口,找出凶手。
理由合理,但承琅坚决不让方省直碰弟弟的身体。
承琪是最爱漂亮的人,他怎么允许自己死后的身体被人查看、翻动甚至动刀毁坏呢?
方省直也不退让,既然琪三公子是非正常死亡,大理寺就有责任查明真相,验尸是必须的。
双方僵持着。
方省直道:“小王爷,如果你坚持不让下官验尸,下官也有权怀疑这棺内之人并非是琪三公子本人。”
说完,他盯着承琅,看他反应。
承琅气得笑了出来:“这是可以开玩笑的吗?”
“既然公子是被人所害,那就一定要查出真凶,你这样阻拦下官,让我如何相信你?”
承琅道:“现在大理寺都这么霸道的吗?你要开棺,可有公文?皇上刚来祭奠过,要不你请皇上下旨,我才答应。”
他脸一沉:“我平王府为平王和公子设灵堂祭奠,平王是要葬入孝陵的,你带人来大闹灵堂,直言要开棺辱公子尸身,却是为何?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敢如此大胆。”
方省直一拱手:“小王爷息怒,下官也是职责所在,这样吧,我们各让一步,我只要看一眼公子,下官其他本事没有,但在大理寺多年,看尸身查案的本事还是有点的。”
“呵呵,原来你就是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琪三本人,早说啊。”承琅一挥手:“来人,把棺材打开,给方大人看看。”
来了几个小厮,用力推开棺盖,从棺内传出香味,熟悉承琪的人都知道,那是他最爱的沉香,到死都是要美的人,大家这么想着,不由悲从中来,又大哭起来。
承琅也扶着棺哭道:“三弟啊,你被人害死,本就不甘,今天还要被人开棺查验,受此大辱,为兄必定为你报此仇。”
方省直也不管他说什么,走到棺前,探头一望,只见承琪一身白衣闭目躺着,从胸口以下盖着一条红色的锦被,他伸手往鼻下一探,皮肤冰凉,气息全无。
真死了。他心里叹道。收回了手,向承琅一拱:“今日得罪,但属公事,下官也很无奈,请小王爷恕罪,下官回大理寺交差。”m.χIùmЬ.CǒM
说完,再一拱手匆匆离开。
承琅让人盖上棺盖,望着方省直离去的背影,露出冷笑。
李则简听了方省直的汇报,低头沉思。李刚笑道:“这回可好了,琪三真死了。倒是这承琅,如果真是琪三的尸体,为何不让检查?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他若同意倒是假了,按琪三的个性,他能让别人看他死后的样子吗?”李则简捋着胡须,眯着眼睛说。
“琪三一死,我们就可以大展手脚了。”李刚激动地挥了下拳。
“皇帝那里,还要想办法蒙混过去,他会咬着这件事不放,让你妹妹最近注意些,别惹皇帝。”李则简想了想又说:“那个刺客,解决掉了没有?”
“皇后赏了他,让他走了。”方省直说道。
“什么?怎么让他走了?”
“皇后看到玉佩,听说红了眼睛,估计是心软了。”
“女人真是坏事啊,这事怎么可以心软,人都杀了,不收拾干净,总要留下后患。”李则简怒道:“派人去找,直接杀了。”
“父亲,接下来,我们怎么做?”李刚问道。
李则简嘿嘿一笑:“好戏开始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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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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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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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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