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十二月底的夜,没有干燥的大风,只有带着湿气沁骨的凉意。
因着过节,城市的睡点被延后了几小时,街头巷尾的小酒馆仍在放着叮叮当的圣诞歌,中心公园的小道上仍有并肩散步的情侣或伙伴。
公园西侧暖灯下的长椅处,有一对依靠的背影。
忽地,天空开始飘下零碎的小雪花。
牧奇的眼睫微颤,双目缓缓睁开,怔愣了一秒,但并没有立刻起身。
这一觉姿势睡得并不安稳,但很沉,他记不太清自己是怎么离开商场,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睡前支离破碎的记忆如潮涌般席卷的脑袋,却出乎意料地,痛苦没有伴随而来,那令他不愿触碰的喧闹就像一堆看过即扔的稿纸,轻飘而去。
换作往常,他需得在家卧床两日才能彻底消解那些负面情绪,此时内心却很轻松,身体也被温暖环绕。
突然希望这个夜,能再漫长一点。
阿圆伸出掌心,接了一朵雪花,在他的掌心晕染成水。白云山山顶终年积雪,所以他喜欢下雪,这样就能让他觉得自己离家并不算很远。
“抱歉,还是没能让你吃成棉花糖。”
阿圆的左肩的重力瞬间消失,他欣喜地偏过头:“主人,你醒了啊。”
牧奇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阿圆新买的宝贝长款羽绒服,刚才付款的时候这小孩都没舍得立刻穿上,说是要等再冷一点的深冬再穿。
他一声不吭地把羽绒服仔细折好,放到一旁的大号纸袋里,然后把头上的鹿头头套拿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给阿圆戴上。
阿圆伸手捏了捏头上的鹿角,乖巧道:“没关系,阿圆今天已经收到了很多圣诞礼物了。”
牧奇活动了下四肢,站起身来。腹部的饥饿感是如影随形的,但意外的是身体除了有些疲惫倒并没有太多不适。
商场停车场的电子屏显示“已缴费”,栏杆升起,低调的黑色比亚迪小汽车跃上宽阔的大道,但是却并没有驶向老城区,而是过了两个街区,在一家名为“椰”的二十四小时甜品店门口停下。
阿圆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有些期待又不敢置信地看向牧奇,“我们不回家吗?”
牧奇解开安全带,熄灭引擎,“再问就回家。”
哦耶一声,阿圆下车比谁都快,但没有急匆匆地进店,而是又急切又想表现得懂事,眼巴巴地瞅着在戴口罩戴帽子的牧奇。xiumb.com
等牧奇走过来了,阿圆翘着嘴角,靠到他的手边,一起进了店。
虽说现在过了夜里十二点,但店内仍熙熙攘攘坐了几桌年轻的“夜猫子”,大部分是穿着时尚妆容精致的女孩子们,她们一边自拍一边和闺蜜们聊着乐事。鲜少的男性也是陪女朋友来消磨时光的。
像他们两个男生来结伴吃甜品的可谓少之又少,所以一进店就成了整家店的焦点。
牧奇埋着头,把帽檐一压再压。
阿圆在看到玻璃橱柜里的甜品们后,早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蜜糖般的微笑,吸引了整家店大部分顾客以及服务生的注意力。
“想吃什么,你自己点吧。”牧奇只看了一眼那橱柜里的奶油制品,脑袋就开始嗡嗡发晕,眼前飞速划过了各种飙高的数值,代表着燃烧的卡路里。
这一类食物,素来是他最害怕的存在。
阿圆的选择困难症又犯了,每一个瞅着都好吃的样子。
这家店大部分的甜品都有椰子的成分。
怕牧奇等得不耐烦,阿圆伸出食指,准备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就惨了要乖乖被他吃掉。
牧奇握住他的食指,按回到身侧,对服务员道了句:
“下面两排每样都来一个吧。”
服务生以为自己听错了,“每样都要吗?这一共有十二个蛋糕啊,虽然每个只有四寸大小。”
阿圆的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扯着牧奇的袖子,“都是买给阿圆的吗?”
牧奇颔首,“我不会做甜品,吃不完打包,你之后还可以吃。”
阿圆甜甜地回应:“嗯!”
服务生笑靥如花地给蛋糕们装盘,“客人,您看这最上面一层都是圣诞限定款,要不也来一个尝尝?”
牧奇摇摇头婉拒,他刚才就注意到了,上面一层的圣诞限定款虽然好看,但大部分都有正红色的装饰。
转头看向身边的阿圆,果然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服务生亲自把蛋糕给这位“大客户”放到了靠落地窗旁的圆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还善解人意地倒了两杯清茶解腻。
阿圆对正红色的所有东西都是皱眉头的,此时就抿着小嘴,把部分蛋糕上少量装饰作用的红色巧克力都给剔除出来。
牧奇觉得他在这方面偏执得有些可爱,问道:“可口可乐也是正红色的包装,为什么你不讨厌反而热爱?”
阿圆:“可口可乐是唯一的例外,说了你也不懂的。”
牧奇被他这小大人似的语气逗乐,见他差点就要拿手吃蛋糕,连忙把勺子递上去。
阿圆是还没养成用筷子勺子的习惯,吐了吐舌头,首先将魔爪伸向了抹茶慕斯蛋糕,小小舀动一下挖去了四分之一。
一股脑全塞进了嘴里。
动物奶油口感绵密,入口即化,蓬松的蛋糕体在他的舌尖跳舞,卷着抹茶的苦香挑动味蕾,甚至不用过多的咀嚼便可以吞咽。
阿圆好吃得晃动了下双腿,眉毛也跟着跳动了两下。
再一勺下去,蛋糕直接去了二分之一,阿圆鼓动着嘴巴细细品尝,没有发出令人不悦的吧唧声,取而代之的是醇滑的吞咽音。他并没有每样都尝一口,而是仔细吃完手里的这一份,刮尽纸盘上的剩余奶油,才去碰下一份。
阿圆的嘴角沾了一小点奶油。
但他自己没注意,自顾在那老神在在地点评:“悄悄说,这家店,好吃的。但是我觉得呢,主人要是做蛋糕的话,肯定会更好吃。”
正在拿茶杯准备喝茶的牧奇手一顿,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茶杯放下,抽了张纸巾递给他,“擦擦。”
阿圆接过,胡乱擦了下,就是没擦到点上。
“这里。”
“哪里啊?”
“这。”
“啊,还有啊?”
牧奇无奈,倾身夺过他的纸巾,把那抹奶油抚掉。
阿圆的眼睛漾了漾,“主人你真好……”
牧奇的瞳色深邃了些许,末了,把整张纸巾往阿圆的脸上糊了又糊。
“……真的好烦人。”阿圆躲着退后,眼睛微瞪着牧奇。后者起身,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我去结账。”
阿圆撇撇嘴,自己抽纸巾擦脸,本来只有嘴角有,现在被主人弄得眉毛上都有了。
他闭着眼擦了好一会儿,脸上那股滑溜溜的感觉才消去。
正在这时,面前突然冒出了句温和的问候:“您好……”
阿圆闻声拿开纸巾,诧异地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大姐姐,看上去三十出头。这位大姐姐刚才好像坐在进门的右侧,穿着长款的麻花毛线连体裙,棕色的大卷长发垂落在肩头,戴着一个充满知性的黑框眼镜。
阿圆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善意,也回敬了个微笑。
大姐姐省去客套,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了段视频,点击播放,随后将屏幕界面对着阿圆:
“不好意思,未经您的允许,刚才看到您这边吃得实在太赏心悦目,我就忍不住就用拍下来了。”
阿圆眨了眨眼,屏幕里播放地正是他一脸享受地吃蛋糕的片段。
内心好奇得不行,这个叫手机的东西竟然可以复原现实,他的小法术就做不到。
大姐姐见他并没有什么抵触的神情,组织了下语言,“冒昧来打扰您,就是想来征询您的同意,我希望把这段视频发到我的微博,你看,这是我的微博账号……”
阿圆看过去,看到屏幕上有这个大姐姐的头像照片,还有个500万粉丝的字样。
大姐姐见他不回答,内心忐忑起来,“您这边……”
阿圆看着她,“为什么要把我的什么……哦视频,为什么要把我的视频放上去呢?”
大姐姐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哽了下,“因为我是一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我习惯在微博上记录生活里遇到的人和事,就单纯因为喜欢而已。”
心里暗叹对方估计是不会同意了,也能理解,她在外面拍视频也经常遇到被拒绝的时候。
不想阿圆点了点头,“可以的,放吧。”
由衷喜欢的话,他不会介意的。
大姐姐喜形于色,踌躇了一会儿,“那不知道方不方便加一下您的微信……”
阿圆抿了下唇,“我没有这个东西。”
大姐姐以为他是不方便,也不纠缠,前来征得同意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挥挥手潇洒说了声拜拜,回到自己的餐桌去了。
与此同时,结完账拿着小票的牧奇也回来了,正巧碰见对方朝阿圆挥手,他当即走到阿圆身边,“刚才那位女士和你说什么了?”
话音刚落,面前的阿圆从位置上蹦起来,拿勺子喂了口蛋糕到牧奇的嘴里,“主人,这个栗子蛋糕好好吃。”
牧奇怔忡地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阿圆手里的那个勺子。
喂完了他一口蛋糕后,阿圆毫不顾忌地舀了一大勺送到自己的嘴里,还舔了下唇,“是不是很不错!”
牧奇迟钝地含着这块蛋糕。
阿圆凑到他耳边,“主人,你有没有微博,或者微信啊?”
牧奇因为要回话,这才咀嚼起来,“我不玩这些。”
舌尖竟舔舐到了阵阵甜意。
阿圆“哦”了一声,下意识看了眼牧奇碗上的手表,主人好像确实没有用手机的样子,打电话结账都是用的手表。
目光再往下看,发现牧奇手里拿了个袋装的东西,颜色挺鲜艳打眼的。
牧奇把那个东西送到他面前,“这家店消费满一千的礼品,刚从冰柜拿出来太凉了,你等会再吃。”
阿圆好奇地看了眼那个袋面冒着冷气儿的东西,老实坐回原位继续吃蛋糕。
他心思不属于细腻的那一类,都察觉到牧奇从回来后变得更加沉默了,时不时地还会瞅一两眼他正在挖蛋糕的勺子。
阿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心里也跟着百转千回地想了很多。
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自作主张给他的那口蛋糕。
阿圆嘴里仍吃着蛋糕,语气淡得就像闲聊一样,“主人,我其实知道你的身体在不舒服。就吃东西,是每个人都会做的很平常的事……”
牧奇抿了口茶水,茶叶天然的苦涩溢满整个口腔。半晌,方回了句:“帆哥,嘴巴很大。”
他发觉阿圆握紧了勺根,面上表现得再淡然,小动作都出卖了他。
接下来的对话不用猜,他已经了然于心。
这两年,汤杰帆、楚梦、小璋……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用那种看似洞悉他的想法实则暗自不理解的态度,和他讲道理,打感情牌。
他的苦痛谁都没法感同身后。
原本以为阿圆会不一样,至少暂时不一样,就是没想到这个暂时这样短暂。
他自嘲地咧了下唇角,偏头,窗外的雪下得好大了。再晚一点回家的话,路会不会变得难走。
这些话憋在阿圆心里有几天了,他努力想让自己说话像刚才那个大姐姐那样有条理,但似乎好像做不到:
“但是,不想吃饭,也很正常啊。比如说我一直吃,一直吃一样东西,吃厌了,我就不会想在碰它了。还有就是,我今天要是吃的每一道菜里都有正红色的食物,那我可能宁愿饿着。其实说出来,主人你可能不信,我这两天食欲都不算很好的,我有个朋友说要来找我,可它好几天了都没飞到我身边,我有些担心它。哦你也见过,就是那只小麻雀。”
说到这里,阿圆沮丧了下,继续道:“所以,我们不要把它当成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好不好。那它已经发生了嘛,就发生好了,但我们可以苦恼的同时,也干一些快乐又有意义的事情的。”
牧奇目光全然落在他的身上,良久,问他:“哪些是快乐又有意义的事情?”
阿圆拼命想了下,试探地问了句,“比如……把你不想吃的都给我吃?”
牧奇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伸手一阵拨弄阿圆的刘海,“你啊你。”
最后率先笑出声。
说完,阿圆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捂住自己刘海不让牧奇碰,缩到一边吃蛋糕掩饰自己的尴尬。
发丝柔顺的触感还残留在牧奇的指尖,他摩挲片刻,浑身一震,恍然反应过来刚才在无意间,吃了一口阿圆递过来的蛋糕。
心慌了一瞬,但紧接着,并没有察觉到胃部有什么剧烈的反应,身体里那不断叫嚣的魔鬼也像躲进了深渊。
“喔!喔喔!”阿圆忽然站起来,逼到他的面前,焦急地发出这样的声音。
牧奇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立刻哭笑不得。
阿圆趁他不注意,手摸到了他刚才放在旁边的圣诞树冰棍上,拆开立马就喂到了嘴里,却没料到舌头粘到了上面。
圆溜溜的眼睛慌乱又委屈地看着牧奇。
牧奇笑得停不下来,视线没有一刻离开阿圆的脸上。
他从来不过什么圣诞这样的洋人节日,更不信所谓圣诞老人这样虚构的人物,但他此刻,内心开始摇摆了。
干净的少年身上穿着他买的衣物,腕上戴着他的红绳,头上是他戴上的鹿角头套。
他的圣诞礼物真实的存在眼前。
雪下得再大也无妨,今夜他想晚点回家。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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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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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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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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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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