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行道:“不如。”
“陛下让宋大哥带八百精兵一路追杀于你,若不是他心存慈悲,就凭你和几个白衣剑卿,能活着逃到北周?正因此事,陛下与宋大哥心生间隙,至于之后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李知行初闻此事,想不到原来当年还有这些事,陷入沉思之中。
薛应雄道:“当年你我兄弟三人,本来应该联手做一番大事业,可现在看来,我们终究对那位捉摸不透啊。”他很显然不想多说,又道:“你埋在我家中的桐油,我权且收下了。”
李知行见事情败露,脸上满是颓然与不甘。
可是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机会。
薛应雄来到范赵二人身前,对二人道:“你们先回避一下。”
……
范小刀和赵行出了油坊,范小刀心中好奇,想要听他们在院中说什么,可两人声音极低,对赵行道:“你耳朵好使,他们在说什么?”
赵行道:“估计是些陈年往事,他不愿我们知道,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范小刀想要凑上前,却被锦衣卫的人拦在门外,只得悻然作罢。范小刀道:“我觉得李知行挺可怜的。”
赵行冷冷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以他的罪行,怎么也得判个凌迟吧?”
赵行道:“那不是你我要考虑的。此人祸害我大明二十年,无数家庭被他毁掉,妻离子散,你竟有闲工夫可怜起别人来?要知道,半个时辰之前,他还威胁要杀你。”
这件事对范小刀触动很大,李知行走到今天这一步,朝廷乃至陛下都或多或少有责任,像他那种簪缨之家的公子,突逢大难,心理扭曲,生出报复之心,且祸害极大,于法,最不容赦,于情却又是不得不为。
他们守护的大明,究竟是大明的天下百姓,还是皇宫里的那位陛下?
范小刀心中第一次生出疑惑。
赵行似乎看出了这点,他道:“这个世间,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道理,并不是非黑即白,我们捕快,惩恶扬善,剪除祸害人间的毒瘤,保天下清平、海晏河清,抓人是我们的本分,但至于有没有罪,那是朝廷的事。”
范小刀辩道:“朝廷也是人组成的,陛下也是人,也难免不会犯错误。那我们守护的是这个秩序,还是少数人的利益?”
赵行道:“一饮一啄,皆为因果。”
一场谈话无疾而终。
两人陷入沉思之中。
李知行这些年犯下的罪行,罪不可赦,但他之所以有今日,与当朝的局与势脱不了干系,要知当年他也是名动京城的李探花,被视为相国之才的李翰林,可人生轨迹却一变再变,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
“这些年,你没怨过他?”
薛应雄脸色阴沉,似乎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缓缓道:“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一想到芷月落得如此下场,我心中便如千刀万剐一般,更何况是宋大哥?当年他可是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尤其是太平道观那件事后,我更是彻底心凉,不过我与你不同,我学会了隐藏。”
李知行记起了当年。
那年他科举高中,钦点探花,又是江南世家子弟,走马夸街,迷倒万千少女,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们四人在城墙之上饮酒、下棋,李芷月在旁边煮酒、弹琴,酒到憨处,那人解下腰间宝剑,放在他身前,指着他道:“你便是朕的肱骨之臣,将来大明江山,有你们辅佐,必然千秋万代,朕的名号,也将万世留名!”
转眼二十多年,坐在龙椅上的那人依旧健在,可世间却已物是人非。如果没有那件事,金陵李家也不会全家覆灭,他现在也位列内阁了吧。
“你想怎么处置我?”
薛应雄走到他身前,俯在他耳旁,低声道了一句话。
李知行先是震愕,旋即露出一股释然的神色,他忽然大笑了起来,良久才道:“宋大哥说我智谋过人,三人之中,数你最驽钝鲁莽,没想到到头来,老而弥坚的,反而是你。”
薛应雄淡淡道:“不。那件事之后,我学会了闭嘴。京城朝堂,风起云涌,你方唱罢我登场,党政林立,我只是学会了更好的保护自己。”
他说的是事实,二十年来,大明朝换了十几个内阁首辅,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却始终被薛应雄牢牢抓在手中,李知行道:“你说得对,论格局,我不如你。”
薛应雄从怀中掏出了一壶酒,拍开泥封,顿时一股香气弥漫在室中。
李知行道:“赤水酒?”
薛应雄道:“这是当年抄家之时,我从你家酒窖中取出的唯一一瓶,已有百余年,珍藏至今,从未享用,一想到今日要送别老友,便带了过来。”
赤水酒,乃二百年前的名酒,以隐阳城赤水河水所酿,曾风靡一时,当年理宗皇帝,尤好此酒,只是百余年前,一场莫名的大火,将隐阳城烧成了灰烬,而赤水酒从此绝迹,只有像金陵李家这种豪门贵阀,偶有一些私藏,也绝不轻易示人。
他斟了两杯,一杯放在李知行面前。
微黄的酒浆,略显浑浊。
李知行道:“我记得十八岁中举之时,父亲曾取出一坛赤水酒,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饮酒。那一次,我醉了三天三夜,不曾起床。”
李知礼看到李知行已失去了斗志,心中焦急,道:“三哥!”
李知行浑然未觉,又道:“我有个请求。”
“你说。”
“所有的罪行,都是我一人之错,我死之后,知礼是我金陵李家唯一的独苗,看在当年交情之上,我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你知道,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人的。将来,是当个布衣也罢,或逃到域外也好,也算是给我李家留了一点香火。只是,再也不要让他想着去报什么仇了。”
薛应雄陷入沉默之中。
他知道,金陵李家之人本就定性为“余孽”,若真追查起来,谁也逃不掉,这些年来他早已将仇恨藏于心中,不肯轻露于表,若是放走李知礼,将来事情败露,他也会暴露于风险之中。
不过,他依旧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薛应雄道:“一份名单。”
李知行想了想,哈哈一笑,“想不到到了现在,你还在算计我。”
薛应雄道:“这份名单,不是我要的。”他指了指外面,“是我替他们要的。”
李知行想了想,旋即明白其中道理,说了句,好算计,大声道:“外面那两个小朋友,你们进来吧。”
范小刀、赵行二人进来,看到屋内酒气弥漫,气氛有些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方便多问,一脸疑惑的看着李知行,李知行打量着两人。
赵行俊逸非凡,一表人才,冷漠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倨傲之色。范小刀则带着一丝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模样,但是眼神却是清澈无比,又十分精明。这两人的神态,不由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年轻时的他们。
“我李知行自诩智谋无双,善于谋局就势,你们两人,能把我逼到这份上,足以引以为傲了,我输得不冤。”他将范小刀喊过来道,“宋大哥是我生平最敬佩之人,你是他的徒弟,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有件东西,请你务必收下。”说着对李知礼道,“把我的剑匣取过来。”
李知礼见他说及剑匣,登时大急,“三哥,这可是我们李家……”
李知行厉声道:“我知道这是什么!”
李知礼见状,只得回到内屋,取出了一个半尺宽、四尺长的剑匣,檀木的剑匣有些古朴,包浆油亮,看得出来,李知行一直对它保养得很好,他打开剑匣,一柄古拙的长剑,呈现在众人面前。
李知行按剑簧,一声龙吟,剑身弹出。
范小刀看到剑身上满是古朴的纹理,上面以小篆刻着两个字:“惊鸿”,不由惊叹:“好剑!”
李知行道:“此剑名惊鸿,乃两百年前我家先祖的一柄佩剑,后来这柄剑落入一名姓杨的女侠手中,后来杨女侠将这柄剑归还了李家,之后我李家弃武从商,便再也没有用过。”他又道,“这柄剑曾杀过贪官污吏、也曾杀过江洋大盗、甚至斩过陆地神仙,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杀过皇帝吧!”
“你跟我说这些作甚?”
李知行一脸肃容,道:“我将这柄剑送于你。”
李知礼道:“这是我李家祖传之物,万万不可!”
李知行道:“李家?人都没了,还要这柄剑有何用?这把剑给你,至于将来你是用来惩恶扬善,还是卖到当铺换酒,悉听尊便。”
范小刀看着薛应雄,薛应雄道:“这是送你的,你愿收,便收了。不愿收,扔了。”
范小刀道:“扔了怪可惜的,上面镶着几个宝石,怎么也能值不少银子吧,够去好几次百花楼了。”说罢,连上前几步,将惊鸿剑收了下来。
李知礼眼神中露出愠怒之色。
李知行看着薛应雄,“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薛应雄点了点头,背过身去。
李知行摘下了面具。
这个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面具。
面具之后,是一张俊朗无比面孔。
吞炭、毁容、逃亡,这些不过是当年宋金刚为了掩护他而编造的说辞而已。
李知行端起赤水酒,脑海之中,无数的过往曾经,一一闪过,他一口饮下,击案而唱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声音带着一股苍凉。
有些不甘,有些懊恼。
他的一生,风光过、快意过,失落过、懊悔过,爱过、恨过。一切如过眼云烟,在此时此刻,画上了一个句号。
声音逐渐低落下来。
李知行眼神涣散,毒素在体内蔓延,很快便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雕塑。
范小刀心中暗惊,天摩罗?
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惊愕,也没想明白,为何薛应雄手中会有天摩罗这种毒药。
薛应雄没有理会在这里发呆的两人,一拳轰出,将在沉痛中李知礼击晕,道:“我答应了李知行,此人我带走了,记住,今夜之事,我没有来过。”xǐυmь.℃òm
说罢,又将一份名录塞入范小刀手中,“你们立了大功,陛下定会诏见你二人,这样东西,你们可以趁机交给陛下,将来你们的大好前程,全在其中。”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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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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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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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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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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