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徽亦感知到视线,在东海厮杀中养成的敏锐知觉,让他第一时间抓住显金的目光。
乔徽回头,弧度很小地勾唇一笑,像在尽力安抚少女。
两方视线交织。
陈笺方尽收眼底。
少年郎心头血气上涌,隔了许久许久,方平定心神,从胸腔中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如今,他有种未战先怯的胆寒感。
两年前,都未曾有过的必败感,现在,却如千军万马般席卷而来。
是因乔徽改头换面而归吗?
是因他与显金中间横亘着千丝万缕的纠结吗?
是因他尚且白身,距离功成名就,还有最大的天堑需要跨越吗?
....
游廊中,队列渐渐走远。
陈笺方沉默地垂首待立,略有茫然地盯着脚下朴素坚硬的青砖。m.xiumb.com
“二郎——”瞿老夫人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感知到金孙掉了队,转身回过头来,“跟上啊!愣着作甚!”
陈笺方这才抬起头来,手缩在袖中,快步朝前走去。
乔徽背着手,看了眼陈笺方,又扫了眼显金,抿了抿唇。
瞿老夫人置办了满满一桌饭,八冷八热一锅子,单独给显金与陈笺方准备了八个小碗碟的竹框板。
乔放之元气大伤,加之路途奔波,入了初夏,胃口本就不好,如今是给陈家面子,好歹动了两筷子,随后才封箸不吃。
瞿老夫人满腔的话想说,却见乔放之半靠在轮椅上,嘴唇苍白、神容憔悴,到底克制住了旺盛的倾诉欲,惋惜地叫陈笺方带着父子二人去秋收阁,“...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咱都来日再说,二郎便带老师歇息去吧——乔山长,您能来,着实是让我陈家蓬荜生辉啊!小小商户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千万告知,千万告知!”
乔放之抬了抬手,声音虚弱,“好,好,已是多加叨扰...”
瞿老夫人这才肯放人,转过头一看,乔宝珠眼泪巴巴地盯着父亲,便笑,“宝珠也一块跟着去吧?虽是外院,但陈家向来治家严谨,也不妨事。”
宝珠若去了,回来时必得二郎送至二门。
如今的她,倒是乐见宝珠与二郎其成。
只是这份心思,不可太过昭然若揭,惹了乔山长的厌恶,反倒得不偿失。
瞿老夫人点兵点将,下颌一抬,把显金用成遮羞布,“金姐儿,你也去给乔山长帮帮忙!”
一路无话,乔徽与乔宝珠一左一右推动老父的轮椅,陈笺方与显金一前一后走在前面,秋收阁确实被收拾得很好,六角油灯昏黄灯光下,上了清漆的梨花木家具端正大气,西间、敞房、花间均放置应急的蔬果花瓠。
乔放之摆摆手,想同显金说说话,一开口却气若游丝,“显金,你辛苦了...”
今日得见幼女,肤容白嫩,目光澄澈,身量高高地长了一头,穿的是暗纹绯色掐丝绸子,说话做事间未见丝毫局促——说明,这么两年多,他这不成器的姑娘未曾因吃穿挂忧,更无人胆敢给她吃排头、穿小鞋。
什么应天府,什么瞿老夫人,什么陈家。
他心里门儿清。
都是循着肉味儿来抢功的豺狼。
只有他这依靠那么大半年的时间,浅淡缘分结下来的关门女弟子,才真是拼了命地养着宝珠。
宝珠抱住显金的胳膊,很是依恋的样子。
显金笑了笑,“我有啥辛苦的,给宝珠做饭的是张妈妈,做衣裳的贾裁缝,熊大人的侄女,如今崔大人的妻室常常给宝珠下帖邀约...“显金眼神看向乔放之搭在轮椅踏板上的脚,迟疑道,“倒是您的脚...”
乔放之摆摆手,“小事一桩,不提也罢。“
说完再看看陈笺方,又看看小女儿,最后再看看沉默着气宇轩昂的长子,凹陷的面颊终于浮现出闪耀的笑意,只听他长叹一声,语声像浮在水面的漂萍,“我真想与你们几个孩子聊上个通宵——咳咳咳,可惜呀...”
乔放之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破锣声,“可惜,我如今这副破烂身子骨...”
陈笺方躬身道,“老师,你我皆非蜉蝣,何必争朝夕,来日方长。”
乔放之点点头,似是想起什么,轻声唤,“江伯——江伯——带二郎拿,拿书——”
声音很轻。
显金鼻头发涩,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如今无比怀念乔导儿花样骂她是学术垃圾的中气十足。
陈笺方躬身随乔放之身侧的独眼老伯,进了放置箱包的内间。
乔放之神容不济,宝珠惦念着去厨房帮忙煮明早的茯苓山药粥,显金便先行告辞,乔徽背身帮两个小姑娘推了门,“我送你们。”
秋收阁旁,种着两排松树。
时年还浅,松树未达青城山院那般高耸入云。
两排树,就像两排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宝珠在前面小跑步,嘴里絮絮叨叨,“...瘦肉剁烂,茯苓温水泡,切山药时手上要蒙一层纱布,否则手会痒...”
显金朗声道,“你慢一点!路不熟,天又黑,仔细摔跤!”
宝珠双手在身后随手乱舞,“我不跑快点,张妈妈说的,我全得忘!”随即又开始嘴里碎碎念,“切山药手上不能蒙纱布,否则手会痒...手上不能蒙纱布...不能蒙...”
显金失笑。
乔徽微微垂头,他就算不看,也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少女那张自在漂亮的面庞,笑得多好看。
显金与乔徽并肩在后走。
“乔师的腿,究竟怎么了?”显金发问。
乔徽眼神从黑影婆娑的松林末梢收回,言简意赅,“脚踝拷着脚链,在水牢里被脏水浸烂了,皮肉和骨头都烂了,如今也只有好好养,期待能早日站起来。”
显金手紧紧攥成拳,半晌没开口。
“应天府来人,不计姿态地寻求父亲松口和谅解,让你很困惑吧?”乔徽不欲再纠缠往日的沉痛,声音喑哑着打破平静。
显金笑着抬头,“你发现了?“
乔徽唇角含笑,“你两根眉毛都快拧成一条线了,很好笑,很难不发现。”
显金:...狗嘴吐不出象牙,徽嘴只能吃带鱼。
哪个花季少女愿意听见对自己的评价是“好笑”啊?
就算这个花季少女是屎壳郎成精的豆蔻屎壳郎,也并不想当搞笑女。
“谢谢你噢。”显金翻了个与陈敷如出一辙的小白眼,“下次,我尽量正经一点,不那么好笑。”
乔徽笑起来,长翘的睫毛打在鼻梁的阴影下,两个影子融为一体,“应天府府尹之位空缺,有一争之力的四品官皆虎视眈眈,应天府有一个传统,通常内部晋升,也就是说,应天府如今四品的府丞是下一任府尹的最有力竞争者。”
乔徽自嗓子哑了,便很少一连贯地说这么长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难听极了。
像狂风暴雨下的一张破纸,发出的“嗡嗡”呜鸣。
乔徽顿了顿,刻意清了清嗓子,方才继续道,“可是父亲一日不承应天府的情,应天府现在的四品官便没有一个有机会上位。”
“为何?”显金蹙眉。
这是她完全不懂的领域。
官场和商场不一样。
官场习惯戴着面具捅刀子,商场习惯张灯结彩埋地雷。
官场比商场难混多了。
乔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微微侧眸,离显金近一些,“别忘了,让父亲生不如死的应天府原班人马,如今除了府尹一个都没换——应天府对父亲上水刑时,这些人都不知情嘛?可能吗?既知情,如何不劝谏?如何不上报?如何不及时拨乱反正?”
“现如今的掌权者敬重父亲为人,崇尚心学,原来的那群应天府官吏虽谈不上人人自危,却不可能在未得到父亲谅解的情况下,有所寸进。”
乔徽解释得细。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总结起来就是:你我还未一笑泯恩仇,那么我如今衣锦还乡了,你作为得罪过我的人,没有得到我的原谅,你又怎么可能有所长进?!
故而今日文府丞,无论是在公还是在私,都逼着、求着、引导着乔放之展现出与应天府亲近的那一面。
显金冷笑一声,“那位原府尹大人流放千里,虽吃苦头,却也四肢俱全,行动得宜...”
乔徽亦冷笑一声,轻轻摇头,“非也非也——”
显金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这厮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啊!
她尚且不算矮,照她估计自己怎么着也得有个一米六五、六六,这厮恐有一米九吧?
乔徽歪了歪脑袋,双手在空中做出虚空射箭的姿势,右手向后一拉,食指轻轻一勾再一松。
“咻——”乔徽模拟出一支穿云箭划破长空的声音。
“他流放第十日,我就追上了队伍,藏在山坳里,一支箭射穿了他两只脚踝。”
青年人眸光冷冽,一个歪头,冷目如炬,脚踩在松叶林里,松针细细簌簌,有种另类的寒霜般的沁凉。
显金微微一愣,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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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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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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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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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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