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成铧式犁的红色烙铁冷却时腾起一团烟气。
薛白挺喜欢听这种声音的,每次来铁匠坊巡视,都会在繁忙中抽空,驻足在锻铁台边上看一会。
他吸了吸鼻子,这次没有烤肉的气味,只隐隐闻到铁器那微微有些涩的味道,却更让人心安。
“看看,这可是县尉要的犁铧?”
“鲁老觉得这犁能耕到地里多深?”
“一尺该是有的,少有犁能耕到这么深。”
薛白点点头,笑道:“所谓深耕细作,耕得深,种子放到了土壤里,才能更好地汲取养分。”
鲁三蚀讶道:“县尉也懂农活。”
薛白说的既是农活,更是他自己,得把自己放到最底层的土壤里。
他画的图纸都是根据童年时在乡下见到的农具,至少都是一直沿用下来的。
比如如今农人用的多是长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他造的曲辕犁则易于调头、转弯,可节省人力畜力;踏犁则是适合在山地上用;另外还有些农器是大唐已有了,但在形制上还可稍微加以改进,或者还未推广开的。
相比于创造一个新的工艺,若能让一个工艺稍加进步一点并且真正地推广开来,带来的改变反而会更大。
作坊内热火朝天,铁铧、铲子、锄头、镰刀越摆越多,外面的雪却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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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土地冻得硬梆梆的,还是得等到开春了才能开荒,要做的准备却还很多,首先是人。
薛白趁着冬天,收容了一百零九余户,四百多个无家可归的贫民,有刚失去田地的农户、漕工、流民,五花八门。
这些人都被安置在兴福寺背后,原本暗宅所在的位置。巷墙已经完全拆掉了,砖瓦用来修补屋舍。暗宅也不再神秘,一块大牌匾上写着的是“济民社”,远看像是一座医馆。
“县尉来了!”
几個孩子正在大门处玩耍,见到薛白过来,连忙跑进大堂里把家人喊了出来,不一会儿,院里便站满了人。
“该做事的都去做事吧,一队二队去把柴刀、柴禾搬进来。”
“是,县尉。”
因屋舍有限,这些贫民当中除了一部分夫妻,剩下的则是按男、女分开住,彼此已很熟悉,其乐融融的样子。
任木兰手底下的孩子们如今也都住在这里,再加上收容的孤儿以及贫民家的孩子,白日里会一起帮忙做些事,也开始识字;织坊也已经开了,由杨家商行出面,雇佣了从暗宅中救出来的奴婢,与贫民家的妇人、女儿们一起织布,领份工钱;老人们则做些洗衣炊饭的杂活;男丁则被编练成队,眼下每天只是列队听训,偶尔做些力气活。
都是快活不下去的贫苦人,聚在一起相互帮忙,倒也有条不紊,口角肯定会有一点,有县署官吏压着,没出什么大事。
只是县署出了钱粮养着他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入不敷出。
这日薛白过来,先是看了看,见他们已不再像最开始那般饿得有气无力的样子。xǐυmь.℃òm
“坐吧。”
他一开口,一百五十三个男丁齐刷刷席地而坐,傻愣愣地等着县尉说话。
“都是大好男儿,总不能一直由县里养着,连你们的阿娘妻子都还在织坊做事。你们呢?待开了春,我打算带你们一道去开荒,愿意卖力气的留下,若有只想要混吃等死的现在可以走了。”
没有人走,收容这些贫民时,本就初步筛掉了那些奸滑懒惰的,都是老实本分的农人,此时一个个都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
“县尉,俺们巴不得有田种哩!”
“好!”
薛白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偃师县能开荒的山地就那么些,最多不过三十顷。若依律,一户八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至多不过分三十户,养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众贫户遂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倒也有脑瓜子好一些的农户小声嘀咕道:“不用一百亩,只要少些税,三十亩地我就养活得了娃儿。”
“依唐律,开荒田三年免租税。然而一人开不了三十亩的荒,需有众人合力,你们一百零九户,可愿意全力开荒三十顷,合力耕作,多劳多得。若如此,年产三千石,再添上其它收入,可养活你们四百一十七人……”
这世道,面对一层层的盘剥,这些最底层的贫农如散沙一般各自耕几亩薄田,显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得要团结。至于私产或更好的分配方式?活下去才能谈。
他们凝聚在一起,薛白才可以更好地带领且帮助他们。
“我会立一些规矩,伱们愿意守规矩,接受它的奖罚,济民社便拧成一股绳,一些由个人做不了的事,百五十男丁还能做不到吗?”
人群还是沉默着,没有人回答,但他们的目光都追随着薛白,安静地表达着敬重与服从。
“做得到吗?!”薛白又问道。
“能!”
“做得到!”
他们回答得杂乱无章。
但没关系,这个冬天,薛白要做的就是训练他们,让他们把孱弱的身体养结实,再明白一些基本的道理。
否则,等开了春,挖渠引水、开垦荒田之后,必然要面对各种压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和精神,他们是守不住他们的田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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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署,尉廨。
“要开荒田,除了劳力、农具,最重要的是挖渠引水。”
殷亮正在不厌其烦地教着杜五郎做事,把他与薛白一起去考察的水利图纸画出来,道:“偃师境内灌溉水源有伊、洛两条大河,崔河、马蹄泉、中州渠,以及一些小河渠。最好的田地都是在水源附近,属于寺庙、高门所有,或是亲王公卿的寄禄田。能够开垦的荒田只有北边邙岭,或南边嵩山下的山地,离水源很远。”
杜五郎也不傻,问道:“那得修渠?”
“是啊,修渠可不是易事,若非太过辛苦,县中大户早便组织人手开荒了,岂须等少府来做。”
“殷先生说怎么办?”
“有了农具,无非是雇人挖渠罢了。”殷亮道:“偃师县不缺闲散的漕工。”
“我还以为要征力役呢。”杜五郎道,“征力役来办有利于百姓的实事,都已经是难得的好官了,这次打算雇人,工钱又从哪里来?”
“五郎可有妙法?”
“要我出?要不让丰味楼再捐一笔?”
殷亮摇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间薛白推门进来,带来了门外的寒风与飞雪。
“少府回来了。”
“在聊什么?”
殷亮道:“在愁开春挖渠的费用。”
薛白道:“这笔钱该是县署出的,账房上也有,毕竟刚查抄了郭万金。”
“只怕吕县令不会拿出来。”殷亮道:“听说他花了大价钱在殷墟造了个祥瑞,看来宁可把县中钱粮花在奉迎之事上。”
“殷先生对金石之学感兴趣,可有去看过?”
“我不是感兴趣,是很感兴趣。但看了吕令皓那破土而出的祥瑞,怕要被他气死。”
薛白想了想,道:“他问我能否替他递礼物给杨贵妃、高将军。”
杜五郎道:“他也不关心别的了。”
“那便以此名义来支用吧。”薛白遂将此事敲定下来,接过殷亮算好的修渠的花销。
“修渠可不是小钱。”杜五郎道:“没有上千贯可办不成。”
薛白反问道:“你知道吕令皓愿意送多少钱的礼吗?”
“我还是别知道了,给我心里添不痛快。但你让他支了钱,却给杨贵妃、高将军送什么合适?他们的眼界,一般宝货还真看不上。”
“写封信吧。”薛白道:“我的字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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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县丞还没消息,大概要等吏部试之后,也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这个畿县阙额,上下打点、争破脑袋。
偃师县署中,县令与县尉却渐渐找到了相处的模式,在这个冬天,像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到了腊月,虢国夫人送给薛白的年礼到了,里面竟还真夹着一封杨贵妃的回信,薛白把这信的后半部分给吕令皓看了一眼。
那显然是由宫人代笔的,答复已收到了偃师县官的问候,并代高将军答复……也就仅此而已了。
吕令皓大为惊喜,他把县署账面上的钱挪走了上千贯,为的就只是这一句。
“这真是……杨贵妃与高将军也知道我这微末小官了?”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吕令皓目光留恋地再次看了那信纸,前面的内容都被折起来了,他只能看到后两列。此时却发现前面还有很长的纸页。
“薛郎,这信上还写了什么?”
“义姐对我的嘱咐,就不必给县令看了吧?”
“是,对了,我没打听到你运了什么宝货到长安,还以为你没送。但不知这次送的是什么,往后贵妃、高将军问起来,我才好回答。”
“真是书画。”薛白道:“县令莫非以为我贪墨了送礼的钱不成?”
两人之间其实毫无信任,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罢了。吕令皓眼睁睁看着薛白将那信纸收回袖中,忌惮有之,嫉妒亦有之,脸上的笑容却更温和起来。
“你我同县为官,往后要多加亲近才是……”
这大概是薛白与偃师县官绅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一方面他还在消化高崇的遗产,另一方面他还在积蓄力量,施政也选择不触碰到那张强大的利益网。造农具、开荒田,只是在边边角角小打小闹,因此大家都十分和睦。
过了腊月,伊洛河也结了冰,不论是漕工、农夫、奴隶,或是世绅,都已进入了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候,等待着过年。
宴邀薛白的请帖也开始多起来,腊月十二,崔晙便广邀亲朋到宅中赴宴,整个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皆在受邀之列。
“薛县尉年少有美才,卓尔不群。其实待人有风度,人品绝佳。”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啬赞誉之词,吕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称赞。大家虽然有过不愉快,但只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会过去。往前看,才能携手共享富贵。
“本县亦欣赏薛郎……对了,他怎还不来?”
“薛县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涣再去打听了回来,小声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没赶得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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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岁的大汉牵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动门环,恰遇一对小夫妻牵着手要出门。
“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大汉看着眼前少年郎君那张脸,也有些迟疑,暗想也许是大家赞薛县尉才貌都是客气话吧。
“我不是啊,我是县尉的幕僚、春闱五子之一的杜誊,可听说过我的名字?”
“原来是杜郎当面,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会薛县尉,不知他可在?”
杜五郎反倒是吃了一惊,连忙把薛运娘拉到身后。
“你就是樊牢?!”
他抬头看去,樊牢身量至少六尺五寸,虎背熊腰,满脸都是络腮胡子。这是很威武的身材相貌,唯独一对眉毛是八字形,眉头还皱成一个“川”字,显得忧虑过甚的样子。
“是,我想找薛县尉谈些事务,方才到崔宅打听了,他似乎不在那里?”
“我倒是知道他在哪,你等一下,我带你去。”
杜五郎有些惊慌,连忙拉着薛运娘回宅院,“嘭”地关上门,等再出来,身边带着的已是姜亥,还牵了两匹马。
樊牢浑身气势很强,但一遇到姜亥,却还是被压了下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姜亥傲然咧嘴一笑,驱马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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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到腊月,薛白已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在偃师境内走走逛逛,实则是暗查田亩。
他当然信不过郭涣。
这日在伊河南边,他看到前方的一排农舍有些眼熟,向殷亮道:“我们上次就是丈量到这里?”
“是,到了这里,崔河到巩县之间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去看看。”
今年让宋家捐赠了一笔粮草、再加上抄没了郭万金,县署催税不像往年那般紧,希望农户们能过个好年。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是,册上记的是乔二娃。”
薛白对乔二娃有印象,那是个默默承受了很多的农夫,感觉已到了逃户或造反的边缘。
上次来,薛白见到乔二娃的阿娘病了,便安排大夫到各乡义诊。这种善举倒是县中各家世绅都全力支持,出钱出人出药材,惠而不费,一点花费就能扬善名。
今日过来,只见乔母病已经好多了,乔二娃还是不声不响的,只跪地磕了三个头,表示记得县尉的恩情。
磕的这三个头,让薛白感到深刻的不是感激之情,而是想到县尉只需要轻轻一句吩咐,于一个农户却是关系一家子活路的大事,权力地位的差异如此之大。
“起来,我们这趟来,想与你聊聊你的田地和税。”薛白道,“清量田亩,是为了让你们有多少地,交多少税,这点你明白吗”
“小人明白。”乔二娃明白,但此前并不相信薛白。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不去了。”薛白道:“难保过阵子不翻脸,眼下何必浪费精力堆笑。”
他们也有猜错的时候,不一会儿,姜亥过来道:“阿郎,樊牢来了。”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
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樊牢没想到与县尉谈话会是在这样的场合,进屋便愣了一下。
“樊大当家若不习惯,可以回县城里谈。”
“没不习惯。”樊牢回过神来,道:“我以前当班头,常常是在这样的地方催税。”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
薛白默契地接回话题,道:“回去经营铁山了。”
“是。”
“你过来,可是给宋家运铜料了?”薛白问道:“宋勉打算在宴上带你引见我?”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我有些不解之处,想请县尉解惑。”樊牢道:“刁家兄弟回来后与我说,县尉还打算向我们买铁石。甚至用量比原来还不少。我想问一问,县尉做什么用的?”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我与樊大当家单独谈。”
“外面多冷啊,我又得去受冻是吧。”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
屋外寒风凛冽,薛白与樊牢各自上马,往风雪中走了一段。老凉、姜亥不放心,骑马跟上,守在不能听到他们说话,但能随时上前的位置。
樊牢拿出一个斗笠,正要带上遮雪,转念一想却是递给了薛白,道:“县尉这样谈事,莫非买铁石的目的不可告人?”
“你卖给高崇,知道他做何用处吗?”
“贩到边镇,制成盔甲武器,开疆拓土。”
“掩耳盗铃。”薛白不学高崇说些假模假式的话,语出惊人,道:“我身后有位皇孙,欲匡扶社稷,一扫大唐的沉疴旧疾,因此需要这些铁石。”
樊牢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他在州署当过班头,如今经营铁山,走私铁石铜料,手底下有数百人。在地方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但还是被这句话震住了。
小地方的人,平时插科打浑,说起皇子皇孙不会觉得如何,甚至在喝酒时还说过“圣人如何如何”,可真有机会与之产生关联了,却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有多大。
“樊大当家怕了?”薛白道:“我当你是英雄好汉。”
“称不上英雄好汉,就是带着兄弟们混口吃的。”
“理解,我与你说的,你传出去也没用,无凭无据的。”薛白道:“但你可以好好想想,人活于世不容易,是籍籍无名如蜉蝣,或王侯将相青史留名?”
他知道高崇、高尚也许与樊牢说过类似的话,而其实说的是两回事,造反的叛逆、有志的皇孙,这怎么会一样?
但凡是个对大唐朝廷还有敬畏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
薛白之所以敢与樊牢这么说,因为樊牢已运了第一批铁石,便是揭发也是同罪。彼此越多共同秘密,利益就绑定得越深。
好一会,樊牢才想好如何回答。
“薛县尉说得太深了,草民……只是个草民。”
“无妨,你现在听不懂,以后懂了再谈不迟。”薛白道:“还有何疑惑?”
樊牢特意赶来,要问的原本有很多,此时却意识到越问越麻烦,倒不如只当自己没来过,慢慢观察。
“没有了,县尉何时要第二批铁石?”
“开春后就要。”
“好,再会。”
樊牢跨坐在马背上,双手松开缰绳,向薛白一抱拳,径直策马而去。
这趟来他收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想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为此冥思苦想了。
~~
天宝七载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一些,年节也在大雪中过去。
薛白在偃师县过了一个相对单调的年节,没有长安的万家灯火,没有上元夜的彻夜璀璨。听说洛阳的花灯也很不错,但全天下也只有一个长安、一个洛阳。
难得的是杜家还在,到大唐的第三个年节,薛白还是与杜家诸人一起过的,连青岚也把杜家当成娘家。
到了上元夜,众人赏月时,青岚不由问道:“郎君想长安吗?”
“我在等开春。”薛白道:“开了春,该给偃师一点改变了。”
“郎君就不好奇长安现在是怎么样吗?”
“圣人在花萼相辉楼设御宴,满城都是花灯,与去年、前年相似。”
佳节良辰,青岚难得也有些感慨,遥望星河,喃喃道:“我们若是在长安,也会厌倦了吧?反而是隔得远了,才想念长安真好。”
杜媗提着一壶果酒过来,恰听到这些话,低下头抿嘴笑。
“大姐笑什么?”
“今年花萼相辉楼的御宴少了薛郎,岂能比前两年有他在御宴上献宝来的有意思?”
“当然是郎君在才更有趣啊。”青岚用力点头,肯定道:“今年的御宴,他们一定觉得不如去年。”
杜媗便趁机与薛白对视了一眼,眼神似在说,总之是在一起过年,何必在意长安、偃师?
“啊,薛白要是在长安,宴上诸公肯定都烦他。”杜五郎倒不忘转过来道:“但他既然不在,也许连右相、太子都想他呢。”
“劳你操心了,那肯定是不会的。”
~~
没过几天,吕令皓便得到了长安的信。
他请托了关系举荐薛白升迁。既是想着调走这个强势的县尉,也是想给杨党卖个好。
不料,回信却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简而言之,右相不希望薛白回到长安。
“这真是……人嫌狗厌啊。”
吕令皓无可奈何,只能做好长年与薛白共事的准备。
好在,薛白在对付了高崇之后也安份了不少,虽有夺权、安插吏员之举,总之不再触动他的根本利益。
“明府。”
郭涣匆匆进了令廨,禀道:“薛县尉可有与明府说过,他要在回郭镇以东引一条渠,开垦荒田。”
“似乎说过。”吕令皓收起信件,抚须道:“本县告诉他县署账上无钱,此事遂作罢了。”
“薛县尉已招募了人手。”
“是吗?”吕令皓沉吟道:“修渠绝非小事啊。”
他已想到了薛白支走的年礼花费,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郭录事,此非坏事,若真能修了渠、开了荒田,是全县的功劳。”
郭涣于是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明府所言甚是,只是……回郭镇东北那片山地,是我族中所有。”
吕令晧一听就明白了。
薛白之所以敢带无地的贫民去开荒,正是因为那片地不属于谁家所有。虽说回郭镇几乎都是郭家的田产,但那片山地在回郭镇东北。
若让郭家组织千余人去挖渠、开荒,费钱不提,他们也没那个耐心与精力。但等薛白带人开垦好了……
“你可知他是谁在罩着?还敢打这主意。”吕令皓不得不提醒郭涣。
“岂会不知?”郭涣连忙解释道:“是我大伯鬼迷了心窍,久居乡野,不知天高地厚,贵妃义弟的政绩都敢打主意。明府放心,我已说了重话,让我大伯收起贪心。”
“那还有何好说的?”
“族中长辈们还是让我问一问,县令曾说开春就把薛县尉调走,许是在三月吧?”
吕令皓也不承认调不调得走,抚须道:“难说,许是在三月,或在明年。你们万不可急在一时,待他领了功绩高升,要回你家的田地不迟。”
“明府放心,断不敢与薛县尉为难。”
郭涣今日来,还真不是冲着薛白来的,而是趁早宣示田地的主权,以免等薛白调走了,落入别家手里。
不急,这些田地都还没有开荒。
~~
“开挖!”
洛河以北的野地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响。
几个大汉推动了曲辕犁,铁铧破开了冻土,像是一只穿山甲把泥土翻开,只看着便让人感到松软、舒适,像是春天的气息。
“锄田打春,风调雨顺!”
围观的就有千余人,纷纷欢呼着喊着吉祥话。不管是拉纤的,或是种地的,与丰收有关的词就是他们最吉祥的话。
气氛之所以这般热烈,因参与挖渠的漕工每人都有足额的工钱,其中更有四百余人因为这是要开垦自己的田地而激动万分。
真到了这一刻,薛白却显得很沉着。
他目光看去,能够在干农活的人们身上看到不同之处。那百数十的男丁经过一冬的训练,已隐隐显出壮实、团结、有秩序的感觉来,他们都有家口,等有了这片田地,还有家业……换言之,都是良家子。
这些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民,为了守护家园所能迸发的拼劲,一直以来都被官绅所忽略了。
而他们已认准了薛白,成了薛白在偃师县最坚定的支持者。
但不够,开荒出三十顷、三百顷田都不够,须知这偃师县里一家世绅大户就有田地上千顷。
高崇留下的遗产已被薛白吞下,他准备再吞点什么。
毕竟时不我待,薛白得趁这个春天,把种子种到土地里去,深耕细作。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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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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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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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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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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