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邀请杜兰泽留宿。她柔声道:“杜小姐,雨太大了,你一个人回家也不方便。这几天,你不妨住在县衙,我一定会派人好好照顾你。”
“多谢殿下美意,”杜兰泽端起一盏茶,“明日午时,这场雨就停了。”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杜兰泽措词谨慎:“是与不是,明日便知。”
华瑶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你。我听闻,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博古通今……”
杜兰泽含笑道:“您谬赞了。我只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跟着镖局在全国跑生意,赚点银子养活自己。”
华瑶与她对视:“杜小姐……”
杜兰泽道:“殿下若不嫌弃,可以唤我兰泽。”
华瑶从善如流:“兰泽,我见你性情端方豁达,举止温文尔雅,如同芝兰玉树一般。柳平春向我举荐你,说你能劝降贼寇。可是,倘若我把你派去大牢,让你和一帮囚犯打交道,就好比把一块美玉扔进污泥里,我实在是不放心。”
杜兰泽又对她笑了:“与其把我当作美玉,不如把我当作镜子。殿下以礼待我,我回之以礼,礼尚往来,效仿其形,性情端方豁达的人,正是殿下,而非兰泽。”
“你讲话真好听,”华瑶感慨道,“你在凉州、沧州等地游历时,又是怎样为人处世的呢?”
杜兰泽反问:“您是想听我的为人处世之道,还是想了解凉州、沧州的境况?”
华瑶叹了口气:“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
杜兰泽便接话道:“我曾在凉州住过一年。那年的初冬,敌国大军压境,关外战事吃紧,凉州守军忙于应战。盗匪出没于凉州、沧州、岱州各地方交界,沧州与岱州互相推卸,束手观望,不肯通力合作、追剿盗匪,终究酿成大患。今时今日,盗匪猖炽,已至岱江沿岸,恐有不测之变。”
华瑶仰头闷干了半杯茶水,然后才问:“兰泽,倘若我想平息盗匪,安定民心,你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杜兰泽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只说:“练兵、屯军、备粮、扼守关隘、量才用人、明正典刑、纠举嫌犯、离间招安、伏击夹攻、杀贼定功、断贼资储……各项分派,缺一不可。若无兵权,极难成事。”
华瑶不假思索道:“你比柳平春坦诚许多。”
杜兰泽依然谦逊:“您过于抬举我了。”
“那我这么说吧,”华瑶格外直率,“柳平春谨言慎行,而你随机应变。你看,兰泽,我心里有什么话,对你都是直说的,因为我自觉与你投缘,就不想拐弯抹角地试探你。”
窗边一道竹帘遮挡了丝丝缕缕的水雾,淅淅沥沥的雨声绵绵无绝。华瑶挑起竹帘,在灯影中观望夜雨。她依照大雨扣窗的节拍,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扉,颇有少年人的天真烂漫。
少年人?
杜兰泽恍然记起,华瑶今年也才十七,比自己小了整整十岁。
华瑶放下竹帘,坐到了杜兰泽的身边。她们二人同坐一把长椅,杜兰泽忽然开口:“取巧一时,柳平春不如我,俯仰一世,我不如他。”
华瑶往旁边挪动,距离杜兰泽更近:“何出此言?俯仰一世,又作何解?”
杜兰泽嗓音极轻:“我身无功名,前途未卜,正如池塘里的浮萍,随波逐流……”
“不,”华瑶笃定道,“在我看来,柳平春对你十分敬佩,可见你的学识在他之上。柳平春二十岁中举,已是聪慧拔群,你比他还厉害,却没参加过科举。”
华瑶扶着长椅的靠背,侧身斜坐,把杜兰泽逼退到了角落里。
华瑶还问:“为什么呢,兰泽?你不参加科举,是因为你不想做官吗?”
杜兰泽正要回答,华瑶搭上她的袖子:“先别开口,等你想说真话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她们二人的衣袖堆叠在一处,袖口的花纹两相辉映,恰好是浅红配青绿,牡丹映翠柳。杜兰泽倚靠着一方软枕,从容地问:“常言道‘千人千面,百人百性’,您如何辨别我嘴里的话,是真是假?”
华瑶扯了扯她的裙带:“我们私下相处时,你不必对我用敬称,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低头看着自己束腰的锦带,那条锦带的另一头正被华瑶牵在手心里把玩。
大梁朝有一个典故,名为“锦带之交”,特指开国女帝和女相之间的君臣恩情——据说,女帝征伐四方时,遭遇伏兵,身处险境,女相又负伤在身,岌岌可危。女帝就把女相抱到自己的马上,用一条锦带系住她,与她同生共死。
思及此,杜兰泽半低着头,饮下一口茶。
华瑶与她推心置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你讲了假话,我又信了你,那只能怪我眼拙。我愧对自己的职位,就别做什么凉州监军了,干脆去铁匠铺里打铁算了……哈哈,不瞒你说,我习武多年,力气不小,打铁的本事比得过赤膊上阵的猛汉。”
杜兰泽被茶水呛到,闷声咳嗽。
此时此刻,风雨猛烈如浪涛,雨水砸在木窗上,噼啪作响,杜兰泽对上华瑶的目光,道:“无论如何,我总有……”
华瑶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杜兰泽,杜兰泽也就没用敬称:“我总有赚钱的办法,断不至于走投无路,叫你打铁谋生。”
华瑶笑而不语。
*
次日一早,雾雨冥冥,杜兰泽从华瑶的房间里走出来,恰好撞上了风尘仆仆的柳平春。
杜兰泽年芳貌美,体态纤瘦,身穿一件青布长裙,腰系一条碧绿锦带,宛如弱柳新竹一般。
柳平春也是一介文弱书生。他体格单薄,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就很像杜兰泽的师弟。他冲着杜兰泽喊道:“师姐,师姐!”
杜兰泽应声道:“柳大人。”
“师姐,怎的跟我这般生份?”柳平春一路小跑赶过来,“师姐,我吩咐下人,备了早膳……”
杜兰泽环视四周,方才低声道:“我正打算去找你。”
柳平春忙问:“师姐有何计策?”
杜兰泽只说:“你给我指派四名捕快,随我去大牢探视囚犯。今日雨停之前,我会把岱江的地图、犯人的供词整理妥当,一并呈给公主。”
阴雨连绵,石子路上遍布积水,杜兰泽撑伞独行,柳平春跟在她身后问:“雨什么时候停?”
“快了。”杜兰泽言简意赅。
虽然杜兰泽和柳平春师出同门,但他们二人的才学相差甚远。杜兰泽不仅精通策论和诗词歌赋,也擅长制图、绘卷、算经、议法……她是不折不扣的贤士,从不渴求功名利禄。相比之下,柳平春就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举荐贤才,原本是一桩好事,然而柳平春心有顾虑。他既害怕杜兰泽不能成事、得罪公主,又害怕杜兰泽不懂收敛,树大招风。他这般想着、担忧着,还没走到大牢门口,忽然听见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今天早晨,镇国将军的小儿子抵达汤丰县了。
大梁朝只有一位镇国将军,镇守凉州多年,御赐丹书铁券,可谓声名煊赫。这位将军的膝下共有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年仅十七岁,名叫谢云潇。
去年冬天,谢云潇跟随父兄上战场,率领骑兵突袭敌军各部,以少胜多,连获大捷,救出了一批被俘虏的牧民。
谢云潇在军中任职,仅是个七品副尉,芝麻大的小官,不值一提。不过,凉州本地人钦佩他少年英勇,总要尊称他一声“小将军”。
今年初春,凉州庆贺新年佳节,沿河一带游人如织,花灯如簇。谢云潇带着一队卫兵在河岸巡逻,竟有许多少男少女一路追随他的身影,只为远远看他一眼。Χiυmъ.cοΜ
当时还有文人墨客为他写了一首诗,诗曰:“画舫传灯暮色明,鸳鸯逐影水风清。潇潇洒洒真才俊,策马挥鞭岸上行。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流光飒沓三千景,难解思量寄此情。”
这首七言律诗,押的是“仄入平出”的韵脚,诗中暗藏“云潇”二字,又借用“云仙”、“玉树”、“三千景”、“寄此情”等词语传情达意,可见谢云潇的仪容风度很不一般。
柳平春怎敢失礼?他立刻换好一身官服,特意等来华瑶,与华瑶一同前往衙门。
临近衙门时,柳平春望见不远处站着几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其中以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最为出众——翼角屋檐下,清风寒雨,水烟漫漫,他穿着一袭黑衣,潇洒俊逸,远胜尘世间人,当真是“遥似云仙游碧海,皎如玉树落华庭”。
柳平春向他行礼,华瑶朝他打招呼:“谢云潇……小谢将军!两年不见,你近来可好?”
柳平春有些诧异:“原来,公主和小谢将军是……”
“旧相识。”谢云潇接话道。他平静地看着华瑶,片刻之后,他说:“殿下,别来无恙。”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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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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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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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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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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