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玉却固执的挡在温情面前,双眸中全是紧张与抗拒。
“温情,当日你抹去神识,斩断情根,对三界九重大道立下誓言,你可还记得?”
温情恍惚了片刻,低声道“记得。”
如何不记得。
“我愿自堕轮回,若是我信三界九重有情,我便重回九天,若是不信,则生生世世入轮回,凡我所爱者,弃我负我,不得善终。”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的责罚。
她神魂不稳,像一根木头,只会看着池子里的锦鲤发呆,看着流蘅与人偷欢,从来没有想过告诉母亲,她该受苦。
天帝点了点头,欣然道“你还记得,很好。”
“我知道你这十万年所受的苦,温情,倘若彧葽还在,你该是同她一样。”
温情只是看着他。
天帝负手而立,望着云隐之际的白鹤叹息。
“彼时彧葽为邪灵所伤,你在胎中,已是不足,神魂几近溃散,彧葽为了你寻遍了九重天,是你的兄长温遇,将自己的修为和一缕神识抽了出来,替你稳住了神魂。”
“温情,你幼时不通人事,无情无欲,不晓得何为夫妻,何为情谊,你给自己的责罚,太重了。”
席玉一直听着,听到他这样说出温情的往事时,忍不住红了眼。
“温情,你没有罪。”
席玉不知如何宽慰她,挖空了心,也只想到了这一句话。
温情没有说话,身影却是有些模糊起来。
她垂下眼睫,一身素衣,满头青丝就这样披散着,没有半点生机。
“我有罪。”
席玉看着她认真又固执的目光,一时怔在那里,所有的慌乱一齐朝他涌来。
“你快救救她,不要让她再入轮回了。”琇書蛧
天帝没有动作,依旧望着仙鹤出神。
“席玉,没有人能渡她,除了她自己。”
什么是情?
是她的母亲,爱重三界,用自己的性命与邪灵相抗。
还是流蘅曾经许在弱水河畔的誓言。
温情不知道。
她蹉跎辗转于轮回之中,可她终究是不明白的。
他们口中所说的誓言,与流蘅所说的,有什么分别呢。
既然没有分别,结果早就注定了。
她不是母亲,也不想成为母亲。
她不信,不信所谓的,情。
情罚暗示她寻找她最渴望最迷茫的情,并愿意为之而死,想要渡她早日回到九重天。
第一世,她是被父亲一碗饭卖入妓馆的妓子,她学了琵琶,坐在阁楼上,一个和尚说要渡她。
原本,她是想杀了第一个客人的。
她被他赎走了,跟着他,他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走在街上的时候,被众人吐着唾沫,他用破旧的僧衣盖住她的头,挡住了她的视线。
他从来不理会她,也不曾驱赶她。
过桥的时候,桥面下是湍急的河水,桥面上是破旧的几块木板。
他便捡了树枝牵着她。
一直到寺门前,他神情悲悯,说他不能进去了,再也不能。
她不知道他悲的,是她,还是他。
后来,他在寺门前摘了佛珠,脱了僧衣,包住了她被草石划得血淋淋的脚,背着她回到了山下。
山下容不下他们,他就带着她往深山中去。
一直走到再也见不到回去的路。
他花了许多时日搭了一个木屋,后来,他又围了一个院子,再后来,他种了许多的花。
她却病得厉害,他每日除了摘来野果和打鱼,就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看花。
她听得最多的一句就是,温情,你不要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背弃了佛,背弃信仰,背弃人伦,背弃道德,同她来到这里,最遗憾的,却是没有渡她回到俗世。
她死后,和尚便将她葬在了花下,认真的为她念往生咒,他说,温情,世间并不全是肮脏,世间无人爱惜你,我来爱惜你。
他知道她叫温情,她却不知他的姓名。
第二世,她是秀才的女儿。
他们夫妻很疼爱她,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明辨是非。
他们收留了一个流浪的乞丐,也教他读书识字,教他明辨是非。
他就这么陪着她,陪着她种下桃树,陪着她爬上桃树,陪着她摘桃。
后来,他说他是天子流落在外的皇子,天子要他回去,他说,他要带她一起走。
父亲第一次这么严肃的告诉她要好好活下去,告诉她,爹娘很疼她,但是也有不得不做的事,然后将她塞给了他。
他们走得匆忙,她坐在车里喊得喉咙嘶哑,却只看得见小院里的火光。
她将一切怪罪到他头上,恨极了,就咬他的胳膊,来到森严的皇宫里时,他的胳膊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就这么忍耐着,哄着她,将她藏在了最干净最安全的地方。
温情就不再吵闹了,她就窝在房间里,一日一日的望着院子里的桃花发呆。
他来得不算勤,可每次来,总是带着些伤,然后把一些书,一些首饰,一些衣裙捧到她面前哄她。
温情记得,他也常说,温情,还有我爱惜你。
只是,他没能等到事成的那天,温情就病了,她只一味的坐在窗前,不说话,不吃不喝。
他就只能哄她,哄她病好了,就送她回去。
哄得多了,她就不信了,他没办法了,跪在她面前,拿着匕首要她泄愤,她望着匕首,接了过来,然后刺在了他的肩头,他也跪在她跟前,硬生生的受了。
然后,她就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第三世,她是孤女。
按部就班的读书上学,后来,有人过来找她,说她是小时候被人抱走了。
她回到了漂亮的别墅里。
别墅里不止有千里寻她的父亲,还有年轻漂亮的继母和年岁差不多的妹妹。
每日里,她们总是用着夸张的表情表演。
她就这么看着,从来不说话。
父亲从一开始的开心,到后来不耐。
大年夜里,楼下是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她站在楼上,低着头看他们。
然后就这么赤着脚跑了出去。
直到大街上,她才感觉到有一丝松快。
她就这么逛着,逛到一个公园的时候,雪也应景的落在她的头上。
她想起院长妈妈教她堆雪人,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
温情就这么坐在公园里,等着雪下来,天很冷,她穿的单薄,赤着脚,身体冻得发抖,可是心里却是鼓鼓胀胀的期待。
她在等雪,身上突然多了一件外套。
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冷冽,可是看着她的时候,却格外的温和。
她不说话,他就向她自我介绍,说他们一起上过学的,一起念过书的,还是同桌。
然后坐在她旁边,说着她早已经忘怀的事。
说她如何将作业和笔记给他抄,说他们如何在学校里偶遇,说他的暗恋。
温情也跟着他的描述,把他从模糊的记忆中找了出来。
他就把她带回了家,替她洗脸擦脚,然后带着她看春晚。
窗外的烟火灿烂,窗内的春晚热闹。
她就这么依靠在他肩上,睡了一个没有噩梦的晚上。
她不爱说话,他就请了人过来陪她说话,他在旁边听着,到了后面,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等人走了,他又蹲在了她面前,说他会想办法的,说她只是暂时病了。
她不知道他要想什么办法,也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
其实也不是什么办法,他每天都在竭尽所能的哄她开心,带她去尝试一切没有尝试过的新事物。
然后将家里所有的水果刀都收了,连浴室里的浴池都拆了。
家里的东西越少,他的眉头越皱,温情数着日子,数着他像那个名义上父亲一样厌烦的日子。
等着他什么时候不耐烦了,她就可以走了。
可是他却意外的能忍。
温情到底是不忍心,学着他的样子哄他。
他那天格外的开心,抱着她坐在沙发里接吻。
吻是热烈醉人的,温情就听到了他说,温情,我爱了你很多年。
温情不想亏欠他,院长曾经告诉过她,不能辜负爱她的人。
她没有东西可以给他,于是将自己送给了他。
梦醒的早晨,她看到了他带笑的眉眼,他就这么看着她,指腹描着她的眉眼,说着婚礼的事。
无论他说什么,温情都应了。
等他出了门,她才将自己收拾好,穿上他送的衣服,坐在了窗前。
然后把他送给她玉观音吞了。
温情记得那个父亲说的话,她和她母亲一样,都是神经病。
神经病,是不应该祸害其他人的。
……
十万年有多久,温情也有些模糊了。
那些世界里,她没有逃脱自己立下的誓言,一次一次,不得善终。
直到所谓的系统找到她。
说它可以带她找到最干净永远不会枯萎的爱情。
轮回镜跟着人的心境而动。
席玉就这么将她经历的一切看在了眼里。
之前所有的不满和气恼,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有些哽咽,眼睛已然泛了红。
“温情,都过去了,我会一直喜爱你,跟随你,我向天道立誓。”
少年的声音急切,话音刚落,他就咬破了手指立下了誓言。
“温情,别回去,你信我。”
温情静静的看着他,伸手将他的手擦干净。
“席玉,别这样。”
天帝没有阻拦他们。
这时,姗姗来迟的几人才找来了。
承影一进来,就看见了温情无悲无喜的面容。
羡川最先反应过来,向明秀看了一眼,“温情,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你母亲的事吗?”
温情侧过身,看向不曾见过的人。
明秀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
“我一直跟随彧葽将军。”
温情听到彧葽两个字,目光再也没有挪开。
明秀见她不再一味的低迷,心中稍稍舒了口气。
“我受命,一直在寻温遇的踪迹。”
将离仿佛想到什么一般。
就连羡川心中也跟着一动。
将离曾经说过,温情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找一条鱼。
寻了几百年,甚至一度寻到了孽海。
“温情,他也一直在找你,一直在你身边。”
温情听到这一句,一直平静的心终于跳动起来。
“他在哪?”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的语气有多么急切。
明秀走到她身前。
然后看向了身后的轮回镜。
“温情,他在你身边。”
“是你学会信任依赖的哥哥,温晏安,是让你相信情的哥哥,温川竹。”
“温情,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明秀完成了彧葽最后的心愿,连带着身体都放松下来。
“彧葽将军心中,从来不止一个流蘅。
情爱于她,不过是悠悠岁月里一场败仗而已。”
明秀走到温情面前,将手中的剑递到她面前,“温情,是你将流蘅的罪背到自己身上。”
流蘅那一剑,是了结她的最后一剑,可是彧葽回来,也不过是强撑一口气。
她心中,有大义,有三界,有母族的遗愿,有一双儿女。
她从来没有因为流蘅而放弃自己的大义和自己的一双儿女。
她会痛恨流蘅薄待女儿,痛恨他不辨是非,痛恨他薄情寡义。
“可是她心里最要紧的,是她要维护的正道,是你与温瑜。”
温情看着他手里的剑,手有些发颤,明秀却一把拉起她的手,塞到了她手中。
“温情,非是世间无情无义无爱,是流蘅薄情寡义,仅此而已。
你唯一的罪责,不过是弑父而已,可他背弃在前,引敌在后,亦是害你母亲的凶手,你杀他,本就是天经地义。”
“你不该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将自己视作一切变故的凶手。
该受十万年情罚的,从来不是你。”
滚在红尘里,受着自己的誓言的反噬,她试图以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宽慰自己,想要告诫自己世上从来没有情。
天帝看着渐渐消散的轮回镜,轻声道“温情,你不信情,还是畏惧情爱?”
“温情,温情……”
天帝轻声唤着,语气淡然。
“何为情?是男女之情,是血脉亲情,是知己相交情,还是心系天下情。
是你笑看花开花谢怡然之情,是你困于轮回试图绝情之情。
温情,一呼一吸是情,所见所感是情,举目所望,都是情。
你不信的,是什么情?又是什么情,困了你十万年?”
“你的母亲,从未因一场败仗而将自己困于方寸之间。
为什么你要因为区区一个流蘅将自己困住了十万年?
从来不是情伤了你,不是情困住了你,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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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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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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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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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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