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跪了一地。
皇后在最前面,眼里也有掩饰不住的慌乱,低着头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
皇上鼻孔里哼出个单音:“你干的好事!”
宽袖一甩,便朝里面走。
大将军直起身,双手交叠,又朝皇帝行了一礼,道:“皇上,今日之事,臣请皇上给臣,还有臣的妻子,一个交待。”
说这话时,大将军没抬头看皇帝,只是目光十分坚定。
甚至,带了几分视死如归的毅然。
他是铁了心要为自己的妻子讨一个公道的。
皇帝脚步顿住。
阴的几乎滴出水的脸,愈发的怒气张扬。
盯着拦在跟前的大将军半晌,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她是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就是这样逼迫朕的吗?”
大将军依旧保持着平行的视线,半分没有弯腰。
低沉浑厚的嗓音道:“臣不敢。”
皇帝冷笑:“口口声声说‘臣不敢’,可是呢?你们哪个不敢了?哪个不是费尽心思的逼迫朕,要朕按照你们的心意来?”
大将军默。
坚毅的目光,代表了自己的态度。
皇后也挪了过来。
伏身跪地,语重心长的道:“皇上,皇长姐以死明志,为的就是提醒皇上不要再错下去了。臣妾斗胆,请皇上重查太后死因,惩罚奸佞,只有这样,太后在九泉之下方可瞑目啊。”
“大胆!”皇帝怒斥。
皇后吓得一抖。
大概方才的话已经用上了她毕生勇气,此时伏在地上,连垫在额下的双手,都因握得太紧指节寸寸泛白。
皇帝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咯咯”直响。
盯着皇后,一字一句的道:“别以为你是朕的皇后,朕便不敢治你的罪。”
皇后身子伏的更低:“臣妾不敢。”
“皇上。”开口的是宁岸。
方才大将军没来得及回答的话,她这会儿终于明白了。
母亲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打破所谓的“皇室体面”这个禁锢,她身为女儿,自然不能置身事外。
她直起了身子,定定的望着皇帝,不卑不亢的道:“皇上,您是宁儿的舅舅,宁儿总听您说,生在皇家,体面最为重要。可皇外祖母她是太后的同时,她首先是您的母亲啊。若是连自己母亲的死都能罔顾,您又何谈皇室体面?”
“你……”
皇帝气结,指着宁岸要发火,一时又想不出反驳的词来。
沈长亭也拱手行了一礼。
矜贵俊美的脸上是素有的平静模样,不徐不慢的开口:“皇上,臣以为郡主所言极是,家不平,何以平天下?皇上是九五之尊的皇上,亦是承欢膝下的子女。太后身故,若还不能惩戒元凶,将来传出去,定会让后人诟病,损皇上英明。”
这是用后世名声来威胁他?
皇上怒极反笑,指着几人,连声道:“好,好,你们一个个,都反了是吧?”
大公公韩魏见了,忙上前帮他顺气:“皇上息怒,您可别把自个身子再气坏了。”
一屋子人,总不能全治了罪。
皇帝拂袖而去。
他原本是想来问问长公主怎么样了,都气得忘了问。
大公公韩魏落在后面,一脸不满。
可方才惹皇上生气的几人,哪个不是权贵?
尤其是大将军,他明着不敢惹。
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皇后娘娘、大将军,不是咱家说你们,皇上这正在气头上呢,你们非得拣这个节骨眼上说吗?”
大将军站起了身。
正眼都没看韩魏,冷冷的回:“本官何时说话,说什么话,用不着你教。”
“你……”韩魏张了张嘴巴,到底也没敢说出什么重话来。
眼看皇帝走远,他赶紧追出去了。
宁岸和沈长亭也站了起来。
皇后娘娘则是在侍女搀扶下才起来。
这时,清念从里面出来,着急的道:“长公主醒了,一直在唤一个名字,你们快进来看看吧。”
大将军闻言,二话不说,提步便往里面走。
宁岸忙跟了过去。
沈长亭和皇后娘娘也过去了。
进了里面,血味和着药味扑面而来,长公主还没完全清醒,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进来,几个医官起身将靠近床榻的位置让了出来。
为首的钟医官道:“见过大将军。”
大将军一摆手:“免了。”
钟医官欠欠身,继续道:“长公主虽已醒来,神智却未完全清明。她在混沌之中一直唤着一个名字,臣实在听不出,只好请大将军进来。”
说着,侧身让出了路。
大将军上前,在榻边坐了下来。
握住长公主的手,倾身靠近,小心的唤道:“夫人,醒醒,夫人,我来了。”
长公主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
手抓的尤其用力。
额头有汗水沁出来,口中含混不清的喊着一个名字,众人侧耳听了半天,第一个字听着像个“宁”字。
钟医官问大将军:“将军可听得出长公主说的什么?”
大将军寒潭般的眸底涌上了一抹苦涩,只是一瞬,他勉强挤出丝笑来,回道:“宁儿。”
钟医官恍然大悟:“想必是长公主放心不下郡主。”
宁岸站在几步外。
她懂唇语,哪怕长公主声音再含糊,声音发出的时唇型是不会变得。
她明明看出,母亲唤的不是“宁儿”,而是另一个名字。
从父亲的表情里她看得出来,父亲其实也听出来了,只是不想叫旁人知道,所以说了她的名字。
可那个人,他是谁?
长公主迷迷糊糊中又睡了过去,钟医官说因失血过多的缘故,需要静养。
伤处也已处理好,大将军婉拒了皇后让长公主留在端阳宫养伤的建议,抱着她离开了。
从端阳宫到宫门口,大将军步伐始终稳健。
宁岸几次想叫父亲停下歇息片刻,都没能开口。
临到宫门时,皇帝身边侍奉的另一个公公追了过来,向几人行了礼,道:“皇上差奴才带个口谕给大将军和郡主,大将军与郡主今日所言,皇上记在心上了。”
大将军颔首:“知道了。”
语气淡淡的,仿佛并不在意皇上究竟会不会放在心上。
说完,抱着昏睡中的长公主继续向外走了。
宁岸朝小公公欠了欠身:“公公辛苦。”
小公公:“郡主客气了,奴才替皇上传话,不辛苦。”对上沈长亭的目光时,眼中多了几分恭敬。
翌日。
宫里传来消息,三皇子指使户部尚书范严勾结地方官员,巧立名目,强收赋税,为害百姓,德行不端,贬为庶人,发配边境,无召令永生不得入京。
范严与滁州刺史……
前者抄家流放,后者传播瘟疫,借机敛财,罪大恶极。连同滁州府衙中一众同党全部问斩,家中财产如数充公。
其他追随三皇子的人,倒戈的倒戈,倒台的倒台。
朝中半数官员受到牵连。
三皇子流放出城那日,阳光明媚,万里无风。许是春天来了,连天气都是暖融融的。
沈长亭带了宁岸来给他送行。
昔日一身贵气,金冠玉衣的三皇子殿下,如今身着粗布麻衣,头发也只是拿发带绑着,额前飘着几络凌乱碎发。
身上再无当初的贵气潇洒。
身旁也不似从前那般众人拥簇,跟着他的,只有两个负责押送他去岭南的官差。
沈长亭和宁岸从城中出来时,他正站在城楼下,抬头望着巍巍庄严的金陵城城楼,眼中尽是不舍与不甘。
宁岸道:“趁着还没走多看看吧,到了岭南就再也见不到了。”
闻言,三皇子扭头看来。
四目相对刹那,他垂着的手攥紧了。眼神恨不能吃人,不客气的问:“你们来干什么?看本王笑话?”
宁岸提醒:“你如今不过庶人一个,‘本王’这个称呼,已经不适用于你了。”
三皇子脸上带了抹薄凉的笑,反问道:“那又如何?那日姑母当着满朝文武和父皇的面自戕明志,可结果如何?父皇不照样只字不提皇祖母的死?你们绞尽心思,又真赢了吗?”
三皇子的话,字字珠玑。
每个字都往心口上扎,没有一个字多余。
宁岸偏不吃他这一套。wWW.ΧìǔΜЬ.CǒΜ
莞尔一笑,回道:“有些事要看过程,有些事,只需结果便可。”
她不上当,三皇子戾了脸色:“你们以为除掉了我,你们便可高枕无忧,便能让他顺利从北境回来了吗?我告诉你们,不可能。便是没了我,父皇也不可能让他回来京都。”
他,指的是丞王。
不用宁岸开口,沈长亭回道:“这就不劳三殿下操心了。”
宁岸朝后面招了招手。
跟在两人身后的樱桃和庭七立即上前,一个端着承盘,另一个将承盘中摆的几个杯子倒满了。
宁岸道:“此去岭南,路途遥远。我与长亭哥哥特意带了上好的桂花酿,给三殿下送个行。”
三皇子不信任的看她。
宁岸笑:“怎么,难不成三殿下觉得,我们会在这时候给你下毒?”
这时候下毒确实多此一举。
三皇子举手去拿杯子。
“等等。”宁岸说。
抢在三皇子前面端起杯子,手一旋,横着倒在了他面前。
三皇子顿时又惊又怒:“你这是何意?”
宁岸红唇一勾,娓娓道来:“这第一杯啊,我替陈江敬三殿下。三殿下上路后,一定看好脚下,道路崎岖,别摔了跟头。”
陈江?
三皇子想起来,是他叫人杀了,丢到冰面下面的那个。
施桓身边的侍卫。
敢替一个死人敬他,三皇子目光顿时凶狠起来。
宁岸可不怕他。
笑了笑,端了第二杯:“这第二杯啊,我替皇外祖母送你一程。外头可不比宫里,有人试毒,有人尝菜,以后这些入口的东西,都只能靠三殿下你自己尝了,可要千万小心呀。”
说完,将酒横着倒在了三皇子面前。
三皇子怒气更甚。
宁岸却是笑得开怀,端了第三杯,继续道:“这杯,我替滁州成千上万死于鼠疫的百姓送三皇子。他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真正要了他们命的不是瘟疫,而是那些将他人当成工具收受不义之财的人。”
“从京都到岭南,一路要走不少地方。”
“三殿下夜里歇息时,一定要提高警惕。毕竟那些老鼠到处跑,万一一传十,十传百,殿下再被有毒的老鼠咬了,岂不是自食恶果?”
又把酒倒在了三皇子面前。
三皇子怒气滔天,眼里恨不能喷出火,偏偏当着沈长亭的面,他又伤不到宁岸。
承盘里还有二杯酒。
宁岸端了一杯,递给了三皇子:“这杯酒,是我与长亭哥哥给三殿下送行的,三殿下可以喝了。”
三皇子气得脸都青了,额头青筋直跳。
抬手就想打翻了宁岸手里的酒杯,不想沈长亭动作更快,伸手钳住了他的手腕。
似笑非笑的提醒:“如今三殿下只是庶人,冲撞郡主,是死罪。”
三皇子一气之下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盯视两人片刻,忽然笑了:“沈长亭,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凑近沈长亭,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对沈长亭道:“你在镇国将军府里找到了宁将军的青龙戟,你可知道,那青龙戟,当年可是大将军亲自从宁府拿回来的。”
“你猜,宁府的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说完,退了半步,哈哈大笑道:“沈长亭,枉你自以为聪明,殊不知,这些年同样是被人玩弄于股掌间。你们来给我送行,我自然不能有来无往。我给你们备了份大礼,等时机到了,便送到你们面前。”
“哈哈哈哈……”
大笑着走了。
两个官差见他走,忙向沈长亭和宁岸行礼道别。
庭三上前,悄悄塞了个银锭子给他们:“有劳两位好生‘照料’,一点心意,给两位路上喝茶用。”
那人收了银子,再三表示一定好好照料。
道别后,宁岸与沈长亭回了城里。
宁岸好奇的问:“他方才小声跟你嘀咕什么了?”
三皇子说那些话时,拿手掩了唇,她没听到,也没看到。
沈长亭轻笑:“祝你我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宁岸:???
宁岸:“骗小孩呢?”
沈长亭笑意更甚:“你不是说你知道有个地方,女子十八岁才成人。你刚满十六,尚未成人,自然就是小孩儿。”
宁岸:“……”
真记仇。
瞧着马车不是往将军府方向直,宁岸又问:“我们去哪儿?”
沈长亭卖关子:“陪我去个地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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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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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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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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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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