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览没口子的招呼几个衙丁过来干活儿,闻见呕吐物里有药味儿,还急切的跟萦芯确认道:“这是病了?不如让她回城吧!陛下马上就到了!”
三娘在外奔波这一夜,合该她亲眼看着这场大戏如何高潮、如何收尾。
萦芯一指阿牧,他便从腰包里摸出来个什么,忍着恶心塞到这个阉宦细软的手心里:“她只是晕车,并不过人。夫人可是陛下师妹,怎么可能带着病人来陛下左近。再说我们也只在外围看着。”
“是是是。”也不见赵览如何动作,那贿赂在他袖子里就不见了踪影。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皇帝的车驾往这边来了,萦芯亲手拉着又病又气的三娘,往一众羽林卫围着的地方走去。
羽林卫一半儿人面朝外,一半儿人面朝里,还不忘给在外围官宦、世家留出足够的空间可以看热闹。
还没去职的张辇听说定侯夫人来了,特意让属下给她找了个靠前的位置。
于是,萦芯终于在这“光鲜亮丽”的南城门外,看见了比丘和沙弥们身周仅剩的一隅真实世界。
大牯牛已经站起来了,正在一边吃洒满盐豆的草料。
倒是传说中背向围坐一圈儿的沙弥们,都改为面向围坐,听释善遇讲述经。
比丘、沙弥都需要落发,在冬日隅中的日照下,有点反光。不曾受戒落发的孙铄坐在其中,穿得也更厚实华丽,有些格格不入。
可萦芯看他面色坦然的坐在灰败的雪地上,专注的听着释善遇的讲解,心中的烦恶顿时去了几分。
再见那大牯牛后面不远,还有十几个衣衫虽然破烂但是都比较齐整、干净的人,可能是特意挑拣出来给陛下看的真移民,萦芯终于叹了口气。
“定侯夫人多日不见,略有清减啊。”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注意力一直在看那些移民的萦芯回过头,看见来与她搭话的是秘书监华耘的妻子华刘氏,领着几个明显也都是官员夫人的女眷走了过来。
萦芯立刻带上温润的面具,笑道:“姻叔母怎地这样叫我,多外道。这几位是……”
“这位是石大行丞(石弥)的夫人,是我族侄。”华刘氏指着挽着自己的年轻女眷着意介绍道。
“那不就是二嫂嫂吗?”石弥是全石氏的嫡亲二哥,萦芯这个辈分是从全德这边算的,为了表示亲近把姻嫂直接叫成了嫂嫂。“可叹我一直在家不好出门,竟然今日才见到。”
想替一直出门在外的夫君巴结全录公的石刘氏,一直忐忑盛名在外的定侯夫人难以接近,幸而有族中亲戚代为引荐,不由笑得有些开:“夫人寡居不好出门,该是我们登门拜见的。”
等两人说得热络了,华刘氏才依次给萦芯介绍身边其他几个夫人。
除了陛下三个铁杆心腹尚书令的夫人,再有就是几个今天早上刚开城门时,紧跟着全塘给释善遇布施的几个官员的夫人。
她们这一群,就是陛下在夺权之前便实心站队官员家眷了。
在不远处,还有许多想借着亲戚或者其他关系融入这个群体的女眷。可惜陛下的仪驾到了,所有人都站定,向着下了御辇的孙钊行礼。
这时代,臣下若不是请罪,跟萦芯前世看的那些大戏里面完全不同,既不用跪,也不用等陛下喊平身再起来。
萦芯行过礼就抬起头来,正与从第三辆马车上下来的全塘对视上。师徒二人都微微点头,便把注意力都转移了孙钊身上。
所有演员都已经就位,周围只剩群演。
作为舞台被魔改了个彻底的编剧,萦芯大概也是这场讽刺意味拉满的历史大剧唯一的看客。
孙钊走到释善遇面前的时候,孙铄边上的一个沙弥拍了拍他。
“见过皇兄。”孙铄赶紧起身一礼,退开几步,被刘偏彻底拽离这舞台的最中央。
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这样大场面的政治秀,孙钊做过太多了。
他游刃有余的与站起身的释善遇对行佛礼,“阿弥陀佛。比丘肉身在城外,为百姓做了一夜善师,传道受业;梵音绕朕耳边,做了一夜恶师,磨去朕心中怠惰。朕已经知道错了,请比丘回城吧。”①
眼睁睁看着一堆急匆匆出了城来,将城外的冰雪地狱扫出一片虚假人间的释善遇淡淡一笑:
“月前,贫道得了师叔(道安)新译的《大方广十轮经》②八卷。其言,佛告地藏菩萨:
汝为成就诸余众生安乐利益故,亦欲令一切菩萨摩诃萨众满足一切方便伏藏,为具六波罗蜜,欲满一切智海,为回诸帝王使不堕恶道,欲令十方世界三宝炽盛诸法久住。
佛言已传至此,而近日城外多死难,合该贫道有此因果,陛下勿忧。”
中心思想就一个意思:城外移民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死也不回城!
释善遇背的这一大段,就是之前孙钊在孙瑾殿外遇到孙铄时,孙铄手里端着的那一大摞新佛经。
孙钊政务忙得很,只翻了几页,勉强知道他背的是第三卷,一时卡壳。
还是专管给大吴皇室搞这一套的太仆修习的佛法更为专业,上前一步接茬替陛下找回场子:“善师要渡尽城外移民虽是大宏愿,但求己甚!求人甚!已入我执!如此偏离成佛正途,当返矣!”
在外围听着他们对话的萦芯闻言,下意识上前一步,心中暗念:大和尚你都走到这儿了,别为了当佛就退缩……如果你要成这样的佛,我看不起你!
释善遇朝着天穹虚无之处双手合十:“贫道只是悲悯众生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暂无休息。贫道所求不过广设方便,尽令解脱。况且弥勒下降尚有五浊恶世,此生不成佛便不成佛罢。”③
他话音一落,三娘被夫人攥得汗湿的右手便是一紧。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第一次见夫人面色显露难以抑制的激动,连眼眶都湿润了。
“夫人?”三娘小声的唤了她一声。
可夫人喉间数度哽咽,目光一直在那比丘身上,没有应她。
比丘为了让陛下救护所有移民,不想成佛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么还有什么能让他退步呢?
太仆拜下阵来,后面一个想趁机青史留名的侍御史上前:“比丘大宏愿,发之只凭心。世间纷纷乱,何止眼下雪。”
“雪自脚下扫,乱先手边平。心若存菩提,愿宏亦成真。”
“好!”
谁也不曾想,这张口经文、闭口佛偈的比丘,竟然有顷刻间便能反作一首诗的捷才!
便是被杠在正当中的孙钊也不由高声赞了句好。
讲道理讲不通,便只能是虞惟上前,作为主管大吴内政的丞相,他开始给释善遇作保证,今日开始肯定要日日赈济城外百姓,绝对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弃之不顾了。
释善遇面色不改,“如此,陛下在此赈济,渡百姓肉身;贫道在此布道,渡百姓身魂。如此都得大功德,善哉善哉。”
说着,他又坐了回去,还朝着在外围激动不已的孙铄招了招手,让他回来继续听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刘偏就是急死了也不能拉着他的二殿下不往那个旋涡里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孙铄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虞惟退回孙钊身后,看了全塘一眼:你不说花大价钱就能让比丘收了神通么?怎么他不按照套路出牌啊?
全塘便对着在外围的王廙比了个手势,王廙果然高声道:“今日某等受善师指引菩提道,愿舍三……五车稻米与百姓渡过寒冬!”
这可是王廙动了棺材本了,稻米可不是杂粮,很贵的。
他这一开口,周围许多逃了小朝会的官员家眷早得了家主的指使,要趁机挽回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形象,这家十车旧衣,那家十车柴炭的,喊出大价钱的布施。
更有宗正齐侯的世子,直接要在城东门新开一个粥棚,为需要救济的百姓多开一个救济点。
由他把价码拔高,大司马的儿子张从也在西门开了一个粥棚。
等他们许的愿落到实地,城外移民们除了没有屋舍,怕是比城内贫民的衣食还要富足吧……
萦芯因为找到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唯一一个她认可的人性标杆而激动的心,渐渐又被讽刺填满。
这些广固的世家大族,随便拔一毛便能济万人。可若不是有孙钊突然掌权、他们唯恐附之不及的前提在,除非动刀兵,谁人又能撬开他们只进不出的库房大门呢?
全塘见释善遇面色如常,讲经的声音也并未因为越来越高的布施动摇一分,觉得此处可能就是小徒弟没算到的“遁去的一”,怕事情最终以陛下灰溜溜回城为结果,便低声跟全德说了几句。
不一时,全德来到师妹身边,低声问:“怎么比丘还不松口?此事万不能以陛下退让收尾!”
“叔叔人呢?”萦芯不答反问。
全德朝着“预留”出来的十几个真移民附近一指,萦芯和三娘都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
萦芯果然看见素衣素裳的顾毗站在移民旁边,亲自看着最可能被有心人混入刺架的地方。却听三娘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萦芯正要问,也看见了移民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抱着个竹筒不停的摇晃,好似在替不在场的其他移民们给“大慈大悲”的贵人们作揖。
三娘赶紧跟夫人咬了几句耳朵。
嘴角勾起一个坏笑,萦芯便跟全德说了几句。
全德便把她的话传给了顾毗和全塘。
最后听完的全塘明显的点了下头,随即全德高声道:“衣食药品虽然都全了,可移民幕天席地总不是办法,全氏愿开庄园收容移民躲避寒风!”
别人不知道移民光有吃穿,没地方住不是常法么?知道,但是他们宁愿出点钱粮表个态,也不愿意给自家的庄子造成损失。
可全塘分明看见释善遇听见后,松了一口气。
由此,顾毗也道:“顾氏有尚未完工的场院,愿意开放给移民躲避寒风!”
他说着,暗暗一摆手,混在真移民堆里的几个手下便带着他们冲到释善遇身边,跪求道:“师父!师父!我们有吃有住,都能活了!”
“是啊!师父大恩啊!”
“师父回城吧!”
……
阿善跟着他们给比丘磕头,趁机去看三娘,却见她伺候着夫人,用带来的漆壶喝了口水。
于是阿善便将释善遇钵里起了冰碴的米水倒了,用自己手里的竹筒给释善遇倒了满满一钵清水,双手奉给释善遇:“师父遭这一夜的罪!都是为了我们活命。这水是温的,奴一直用身子暖着,师父快喝些暖暖吧。”
“是啊!师父,喝了暖水,跟陛下回去吧!”
“呜呜呜……谢师父活我一家,师父……呜呜呜……”
这一堆人里,有奉命引导移民的探员,有真心爱戴释善遇的人,还有神女让他药翻比丘眼也不眨一下的阿善。
释善遇本也有些渴了,从一脸孺慕的阿善手中接过陶钵喝了几口后,分给其他几个沙弥。
沙弥有的喝得多,有的喝得少,倒是最后轮到编外沙弥孙铄的时候,他过于激动全喝了,忘了给大牯牛留一口。
给在外围的刘偏和祖约看得直跺脚!那么多人喝过的钵,多脏啊!Χiυmъ.cοΜ
全塘也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基本都在比丘他们身上,上前两步在孙钊耳边低语两句。
孙钊有感于释善遇舍生取义,移民们感恩怀德,点了点头。
于是,全塘走到被饿殍似的移民环绕的释善遇身前,双手合十:“此情此景,当勒石以记。陛下愿召佛教信众在尧山开窟,为佛祖造相,将今日善师善行传于后世,以教化万代。”
释善遇再次站起身,双手合十一礼,人却因为突然的困倦晃了晃,“如此……如此便是陛下的大福德!”
“师父!”阿善一把扶住他,“莫不是冻病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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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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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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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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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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