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起汉子的逃奴见他耳朵红了,笑嘻嘻的道:“眼下这怕是刚骚起来的。”
他话说得不干净,挨了汉子一肘,通花斥道:“别动,号脉呢。”
没遮拦的农奴汉子都这个德行,麦芽早习惯了。见把过脉的通花微微点头,他便让汉子把病了的几个都叫过来,“好药是没有,我们回去也得报账呢,剩下的药渣你们要不要?”
“要要要!要要要!”汉子赶紧接话,“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他说着,又停下来,麦芽以为他要卖身却苦于身份不详不好直说,谁知汉子来了句:“以后但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身契都没有的逃奴,还好意思画大饼呢。
麦芽嫌弃他不实在,嘴角一撇,梨涡出现又消失,“等着吧。”
说完就直接走了。
窝棚下的陶锅也是村里借给他们的。
扶着汉子的逃奴怕药渣的药力不够,全都下到锅里,拿把枯硬的树叶当扇子,用小火直熬了一个时辰,才给三个病人的喝了。
此时,热闹的戏停了,简易乐班的乐声在卧箜篌数度技艺高超的轮指后,戛然而止。
但是热闹的人群并没散去。
移民和逃民见村民都没走,还以为后面还有别的耍子。
此时天幕已被乌云遮蔽一半,独西行的月照亮人世间。幽幽响起的箫声独奏将热闹的人心拉回一片宁静,窝棚下的汉子听着,喃喃道:“这乐伎不是寻常手。”
喝了药的两个难兄难弟已经睡了,熬药的逃民仔细的把药渣掏出陶锅,包进一张还算干净的麻布里,准备明天再熬一顿,没回话。
脉脉的洞箫吹过,若是有犯法之事发生的村中,此时麦芽和村长就要登台,当众审判罪人。
四十七村男少女多,壮年少老幼多,再加上大梨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许多坏事一漏苗头就叫他扑灭了,所以众人静静等了半晌,无人上台。
已经安家到此数年的村民们心中骄傲家乡弊绝风清,一边跟移民八卦之前别村的恶事典型,一边帮着戏班子把戏台子上的家伙什收好,抬回大屋,而后三三两两的回家去了。
汉子透过窝棚的缝隙看着落入树梢的朗月,耳边悠扬的萧声还在萦绕,腹内粥药熨帖,背心叫噼啪的炉火烤着,不知不觉的睡了。
转天一早,汉子是叫戏台子上的锣鼓敲醒的,昨日昏昏沉沉的头脑今日神气完足,他知道这是药对了症。
逃民们没有值得收拾的家当,脸都不用洗就去看热闹了,一直伺候着汉子的逃奴拿着个杂粮饼子回来,见他醒了,先问了问他身子,然后道:“今日还有戏呢,看完了再走吧。村长说明日要送菜去城里卖,咱们可以一起跟着去。”
怕他不同意,还着意的看了看天色:“今日怕是又有雨了。”
饼子里麸子不少,汉子抻着脖子往下咽,“行。”
因着四十七村风气好,麦芽给他们预备的戏法律教育意义就稍微少了点。
昨晚阿铁也借着帮大梨陪客的引子和麦芽多喝了几杯,今早就起的晚,看台上几个戏奴演了好几年的滑稽戏无聊,撺掇着麦芽上去给移民们开开眼。
麦芽也不是村村都上台,叫四十七村热闹祥和的气氛一带,也起了唱两句的心思,便回大屋去换戏服。
他这也是来了李氏后才矫情起来,不然以前在老戏班子里,戏服全不全都上得了台。
麦芽长得好,扮相更好,眉眼只需简单描一描,晨起的柔光落在身上时,跟昨夜那些老戏奴们真是美人与恶鬼的区别!
他的腿虽然还瘸着,可小碎步一走,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只需一亮相,就能引得戏台下男女高声叫好。更有那嫁了两三回的小寡妇敢往戏台上扔自己绣的帕子!
麦芽现在是南地的管理层,也有了深沉,便不愿唱那些下三路。可他声音清润,调子婉转,开口两句就把没见过世面的移民都镇住了,就是最外围的那些逃民们也不由得踮脚细看。
他唱的是当初萦芯给他写的那出“弃女逆袭”的高潮,正是戏中抛弃女婴的耶娘眼馋长大的弃女织布赚钱,前来相认,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娘怒骂耶娘生而不养、恩义已绝的桥段。
给他搭戏的男女老奴嬉皮笑脸,叫女主麦芽好一通冷嘲热讽的痛骂,没看过全本的移民和逃民虽然不知前情,可也觉得他骂得好听,跟着台下那些村妇叫好。
唱过这一段,搭戏的二人在麦芽做高光亮相的同时跌坐在地,麦芽回视众位看客,正与直勾勾的注视着他的呆汉子对视上。
知道他是这群逃民的头子,麦芽也有心替李氏留下这些壮劳力,便拿潋滟的眼神儿勾了那汉子一眼,把个汉子看得鼻孔都大了。
若是有能看到这样的勾人大美人儿的机会,萦芯也是愿意早起的。可惜她没这个福分。
阿蜜给她梳头的时候,萦芯依旧没精打采的打了个大哈欠,“意思意思得了,不是还得戴冠么。”
时人男女都可戴冠,因着东莱侯是以同道的引子举宴,所以参宴的人大概率都会往道家风格打扮。
萦芯没争奇斗艳的心思,定的是顶青纱罩的素道冠,阿蜜却是不想她在宴上被别家女娘比下去,劝了劝:“小娘子,还是戴那莲花冠吧。”
莲花冠原本是汉朝王公燕居时才能佩戴的冠,到如今寻常世家只要买得起也能戴。
萦芯的莲花冠,是一顶紫檀的漆冠。上面三层、三十九片莲花瓣,满是螺钿堆出来粉白渐变,取色几可乱真。两个漆匠整做了两年,一手都没敢让那些残奴碰,生怕弄乱针尖大的一点儿螺钿。再加上配套的两只祥云托莲叶样冻玉长簪,做贡品都是上上。
唯恐自己被“好寡妇”的东莱侯世子看上,生没必要的罗乱,萦芯才不去争这个先,只道:“不戴。沉。”
这足以放到“前世”国家禁止出国展出目录里的珍宝戴在头上,也就太沉这一个缺点了。琇書蛧
明白她这是没商量的意思,阿蜜只得巧手的在萦芯额上画了朵莲花的花黄略作弥补。
阿甜和她围着萦芯转了两圈儿,没发现她身上有过于朴素之外的缺点,便互相确认了下彼此妆容都不会太过后,带着一车温宅礼,主仆三人便往全府去了。
萦芯到全府时,全德夫妇已经在前厅等了一会儿。
全石氏见她穿得素,虽然袍服质地华贵,罩纱的颜色也是李氏独一份儿的三青渐变色,可服饰上全无纹饰,嗔了她一句:“怎地这样素净?”
昨天她还特意嘱咐过不要太素的。
萦芯夸了几句全石氏头上的亮银镂空莲花冠工艺,把话题岔开,浑身看起来跟平日去给萦芯上课时没啥区别的全德便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便是加上了全德夫妇的车驾一起,俩家也不如东莱侯府门外任何一家来客的车队豪奢。可全塘是陛下身边最信重的外臣,没有之一,哪怕他本人不在场,也能荫蔽全德夫妇和萦芯不受来客们明面上的鄙夷。
只是一直盛名在外的定侯夫人头一次亮相于众人之前,虽然妍色淑丽,通名见礼后话却不多,叫许多女客面儿上敬重其她人品高洁,暗暗鄙夷她一身小家子气。
被女官引着往侯府三进走时,也是人精的全石氏又嗔了挽着自己的师妹一眼,低声道:“看,都是看衣饰识人的。”
时候已经不早,虽然今天是阴天,日火不明,可一众女客道袍上压的金丝银线和佩戴的各种珠宝首饰散发出的珠光宝气,足以弥补不作美的天光。
日日行宴的都城风气,果然比小小费县奢华百倍。
萦芯好似游园的看客,拿华服做美景,熏香做花香,目光直往那几个妍色妆容都很符合她美感的女娘身上看,没心没肺的对全石氏笑道:“我自己穿了我自己又看不到,还不如让她们穿给我看。”
不止来客们的服饰让萦芯大开眼界,就是匆匆三两日就装饰一新的东莱侯府,也引得萦芯四下欣赏。
东莱郡临海,东莱侯府里许多细处也装饰了些海中珍宝。
不说廊下回转之处大鸣大放的摆着尺高的红珊瑚,就是花园里本该枯败的莲花池子当中的假山石上,居然摆着半人高的砗磲。
萦芯一走一过,心内想笑:这算不算僭越?刑不刑啊?得亏砗磲里没装满珍珠,不然真该把穷酸的二皇子殿下拉来看看贫富差距。
夏时贪凉,平时也不爱动,冬时就容易冷。今天穿得素也穿得不如在家厚实,萦芯没逛多久就拉着全石氏的臂弯:“嫂嫂,咱们进去吧。”
全石氏也是头一回见这样奢华的侯府,越看越觉得不像,带着师妹回了温暖如春的室内。
因着萦芯穿得朴素,室内女客只简单与她通过姓名后便只跟全石氏闲聊,全石氏明白师妹不想出头的意思,便也不往她身上转话题。
萦芯乐得自在,只端着温热的引子暖手,听她们互相传八卦。
女客中,只有萦芯自己是寡居,其他都是跟着入了五斗米道的郎君同来的。让萦芯彻底放下了这场宴会是给东莱侯世子办的“选侧妃宴”的担忧。
没过多久,东莱侯世子妃来了,众人全都起身见礼。
萦芯看世子妃面相端厚,除了下巴上一颗胭脂痣,倒是与华夫人有几分神似,便不着痕迹的问全石氏:“嫂嫂,世子妃是周氏出身么?”
全石氏也不知道,但是她可以帮萦芯跟人打听,最后告诉她:“世子妃乃是朱氏嫡女,却是周氏女所出。”
心道果然也算拐了很多弯儿的亲戚,萦芯一笑,因与华夫人相厚便觉得这世子妃多了几分亲切。
世子妃正听着青鸾一一介绍着座下的女客,到全石氏时,青鸾说:“她身边就是定侯夫人。”
萦芯多看了世子妃几眼,正巧与目光对上一瞬,萦芯敛衽一礼,世子妃微微点头回礼,低声道:“不过如此,且先看世子喜好吧。”
今日虽然宾客都送上了温宅礼,但是明面儿上还是五斗米道的法会。众宾客聊过一会儿,东莱侯的正妻,东莱侯妃也到了,众人又是起身行礼。
东莱侯妃年纪不小了,只大略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年长一辈往二进大宴厅与男客们汇齐。
世子妃也起身,带着如全石氏、萦芯这样的年轻一辈跟在后面。
道教这边,男女大防没那么严苛,如此盛会像今日这样,只用几扇画了许多道家故事的描金漆屏将男女席隔开,一起招待也是常事。
萦芯坚辞了符合定侯夫人身份的前座,执意与全石氏坐到小辈的尾席,负责引座的女官不敢强求,便立刻着人把符合她身份的坐席搬了过来。
期间种种折腾,吸引了所有女眷的注意力,几个年纪不太大的女娘们便用袖扇遮掩了嘲笑她上不得台面的嘴角。
全塘本人不来,一是此时二帝还未缓和,他怕一错眼的功夫孙钊就要发昏招;一是朝中重臣避讳结交宗室。
全石氏来前全德已经嘱咐过她今日就是走个过场不要惹眼,见师妹也是处处避开,心道她这方面比自己明白,便只作长嫂护佑小姑子的态度,带着萦芯与周围几个陌生的同辈简单聊了两句。
完全不像其他女娘以为的那样,觉得带萦芯在身边丢脸。
与世家女娘们的争奇斗艳截然相反,男客这边全都以简约潇洒为美,胖乎乎的东莱侯到时,甚至只拿一枝没花没叶的老梅当个簪子就算,除了腰间的蹀躞带还算时兴,其他再无一处配饰。
他下首的东莱侯世子从外貌来看不过中人之姿,哪怕穿全了世子服饰,也不过中规中矩。
萦芯随大流给他们行礼后,弥勒佛似的东莱侯并不落座,先是向众人介绍唯一一个站在主宾位的青年道士:“这位便是道融天师嫡长,德馨道长①!”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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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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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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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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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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