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马苌是马超的直系后代,也跟使团沿路遇到的每一个县长那样,先给使团一行人接风,然后将早就准备出来的一队羌人行商介绍给他们。
出吴堡的界碑就出了东吴的国界,使团要穿过名义上归桓楚,实际上羌人统治的地盘,需要有真正熟悉路线的行商带着他们。这样使团既不会迷路,一定程度上又能躲开桓楚的视线。
羌人行商汉话说得非常流利,简单叙述过的路线与昨夜正副使三人研究的路线多有重合,宗正就拍板使团跟在他们后面继续前行。
心知此后很长时间内怕是睡不到榻了,石弥早早睡下。他进入黑甜乡的时候,在昔阳县的齐亭一行刚收到使团的回信。得知使团之中并无痘疫出现,三个幕僚这才松了一直悬着的心。
可得知乐安侯孙放急病薨于并州境内的并州刺史凌远,得到确切的信儿后却依旧哆哆嗦嗦的拿不稳手中的酒盏。
“东翁,稍安勿躁。”室内烛火被透过灯罩的细风摇曳,映得室内四人背影有些张牙舞爪,衬得年轻幕僚温润的声音平添一丝鬼气。
凌远看他一眼,又迅速别开视线,“那……那什么察事司不会再派人来了吧……”
年轻幕僚温声安抚道:“依着太上皇的脾性,该是换一个宗室继任察事司统领。新旧交替之下,一时半刻的当是没人再想来查了。”
闻言,凌远才松的一口气就被他下一句话又提起来:“只要那‘梁复’不再复活。”
一个不知道姓名真假的人,死死活活好几回,招惹了孙放两次亲自来并州,也屡屡将凌远等人的神经绞紧又弹松。
年轻幕僚对面一人将酒盏顺手一撇,起身就走。他下首的之人赶紧起身,朝着二人恭谨一礼,匆匆跟追着前者离开。
是时,明月被云絮擦过,清亮的冷光照过他怒不可遏的面容,眉眼与吴堡中郎将马苌有七分相似。一直跟着快步前行的人一起上了一辆牛车,觉得安全了,他这才恨声问道:“咱们就任他们这样驱使?”
“你有脱身之法?”先他一步上车的人,隐藏在黑暗中,只有两眼幽光闪烁,听声音竟然是并州别驾羊澜。
一直到羊澜家的巷口,两人都再无别话可谈,最先开口之人狠狠一叹,下车走了。
东面的青州,永远早于并州驱散掩盖所有鬼蜮心思的黑暗。破晓时分,早起挣命的平民们已经可以对频繁往来的急递和军递熟视无睹。
可作为最终收信方的顾毗却必须字斟句酌的仔细研判,直至孙放的亲兵头和腰都缠着素麻,举着白封跪在他面前。
一年半以前,顾毗亲手写下近百封的丧帖发出,他很清楚这是什么。
愣怔间,代簦奔到近前,逾越尊卑,劈手抢过丧讯,急切的撕开赴告的白封,只看了两眼就痛叫一声“东翁!”,撅倒在地!
赴告从他手里散落,里面泪痕斑斑的字迹映入顾毗呆滞的眼帘:
十月十七,世子坛席,足下亭等三人泣血顿首。
呜呼!亭等盲矣!竟任刺者如入无人之境。累侯爷受痘疫,骤薨于病榻!
侯爷待亭等如子如侄,然侯爷生亭等不能竭股肱之力,薨未能觅得仇敌雪恨!皆是仆等无能!
痛何如哉!痛可言邪!
疫已散于县中,城门日夜大闭。公虽已小敛,却战战兢兢不敢妄动。万望世子以国为念,勿以悲甚。
仆等涕沾衣袍,伏地顿首。
察事司在场的属下和乐安侯府的侍者们都有所感,不敢去看那赴告,只急急忙忙去扶代簦。
慌乱中,不知道谁撞了顾毗一下,终于将他惊醒。
“来人……”顾毗哑着嗓音,“去找世子回来……快去!”
乐安侯世子这几日都被请去赴宴,顾毗一喊,就有乐安侯府侍者哭喊着往门外跑去叫他回来。
侍者呼声远去片刻,代簦终于幽幽转醒,面色煞白的问立在一边的顾毗:“东翁……东翁真的……?”
顾毗点点头,将那信笺交给他。代簦抖着手,花着两眼终于看完,哀哀一叹:“痛煞我也!”
乐安侯世子飞奔回府后,又哭又喊,一阵兵荒马乱。顾毗眼见着他被伺候着穿上“斩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素服,心有戚戚,劝道:“世子,且忍忍哀声。先去报与陛下吧……”
宗室如何治丧,察事司何人接手,更重要的是昔阳县痘疫如何处置,都是陛下才能决断的棘手问题。
顾毗一直帮衬着到了夜幕低垂,乐安侯府的丧仪大概都齐了,见世子还在宫中未归,不好再住在这里,便准备回顾氏主宅。
临走时却被一日老了十多岁的代簦狠狠攥住胳膊。瞪着通红的两眼,代簦咬牙切齿的忍着悲意:“恕某无礼,烦请顾侯代为引荐定侯夫人!”
知道他也许会跟着世子去接乐安侯回来,很可能明天顶城门开就要出发,顾毗无奈点头,带他去了李府。
萦芯今日艰难学完《史记·夏本纪》,时候略晚,便留了全德吃晚饭。席间,师兄妹二人就“万法是否殊途同归”的哲学问题展开了友好辩论,正遇到顾毗带着代簦来拜访。
全德皱眉,觉得师妹的小叔子无礼,大晚上来就算了,还带了个没有投过拜帖的外男。
阿牧往前门去迎二人,师兄妹二人也往前厅走。十月的天时见短,灯火照着代簦外罩的麻衣昏黄,给萦芯看一愣。
待到四人分主宾在前厅落座,顾毗一说孙放突然病故,给萦芯吓了个浑身起鸡皮疙瘩!
“簦冒昧,还望定侯夫人恕罪。”代簦都四五十了,给萦芯一礼到地,萦芯跪坐着躲闪不及,只得还他个半礼。
可代簦这一礼并未行过就起,伏在地上咬牙切齿道:“侯爷乃是被间谍暗害!此恨不报,簦誓不为人!冒昧前来,乃是求夫人与簦同往,彻查此事!万望夫人先国后家,勿要拒绝!”
“不可!”
萦芯一愣还未作答,竟是顾毗和全德一齐断喝拒绝。
全德比较方正,代簦一句先国后家让他无法立刻说出拒绝理由。倒是一路上略微发现代簦目的的顾毗沉声道:“报国是我等男子的事。先时侯爷同嫂嫂求画时,已经答应毗不会再牵扯嫂嫂,代兄这是要陷侯爷于无信之地吗?”
代簦闻言心中大恸,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孙放诓萦芯的画时,代簦就在门外听着他与顾毗的对话。不过一月,犹言在耳,却已天人相隔。
痛恨之下,代簦连一直对外封锁消息的奸细之事都当着全德说了,萦芯有感于他与孙放的情谊,也是一叹。
可不提她根本不敢去千余劲卒环绕都折了个郡侯的险地,就是因着自己这辈子没打过疫苗,没生过水痘的身体情况,肯定也是不能去的。
三人静静等待代簦哭够,被阿牧伺候着净面后,萦芯才道:“未亡人不过小辈,称一声伯。代伯与侯爷的情谊,怕是如孙周(孙策周瑜)同深。侯爷一生为国,此时正是国事稠溏之际,代伯当惜身以继侯爷遗志。”
她不止自己不去,还想劝代簦别去送人头。
孙策也是被刺客害死的,去时还能留有遗言:“外事不明问周瑜。”可今日收到那赴告里一字未提孙放遗言,代簦一想就知道孙放去时病痛缠身,不是清醒的,哀思反复间,又掉出两滴泪在八字胡上。
见状,萦芯也知道她不说点有用的,代簦是不会死心走的,便沉声道:“代伯既来,未亡人有一言,还望代伯勿要外传。”
代簦眼袋红肿,闻言立刻失礼的直视首座的萦芯。
萦芯无惧回视:“并州灾乱这么多年,朝中只近期才有赈济,民心其实已涣散。如今看似平稳,全靠本地士族和冀州分兵弹压。此前虽然已查明在广固水下拨弄的是南晋来奸,可我从来不认为只有这一路奸细,也不觉得他们只在水下!我只问代伯,冀、兖常仓到底盗卖了多少粮,这些粮价值几何?并州人能买得起多少?”
知道她问什么,代簦沉声道:“最少六成出了并州。”
萦芯轻声问:“并州毗邻的,除了桓楚还有羌胡的地盘。这六成是分散着去了两处,还是集中去了一处?”
代簦要答,萦芯伸手一拦,“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机密,我只想问问并州地方官瞎不瞎?聋不聋?既然不聋不瞎却自始至终没有上报,肯定都是参与者,那么先时陛下晓喻各地既往不咎的旨意下达也有月余了,你可曾收到他们谁举报治下走私的行商或者以通敌叛国之罪辖制他们奸细?”
她话没说完,深知其中内情的代簦和顾毗对视一眼,瞬间冷汗透背!
那旨意下达五州后,只有在并州大营眼皮子底下,最不可能走私粮食出国的建兴郡高都县生了波纹!此事甚至没有牵扯到任何一家走私的行商!
叫萦芯一点破,他二人才明白过来,哪里是高都县县长迷途知返,分明是那些奸细顺着那封诏书特意暴露给他们看的!
一个目的是用高都县县长阖家被害给其他首鼠两端的罪臣做个“娃样子”;另一个怕就是想把察事司的干将吸引过去“斩首”,以戳瞎大吴内视的明目!
而一直因为察事司汇聚五州消息而觉得已经摸清深浅的孙放,以为并州至多比其他四州水深几分,谁料刚踏进一步就踩了空,没了顶!
全德是不知道什么察事司、什么奸细的,可他不傻,知道自己听见的是最国与国之间最隐秘的黑暗,面色愈加慎重。
代簦想明白,下意识的站起身走到萦芯案前,问:“那我们要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
萦芯无奈一笑,最好的办法是先杀孙瑾,然后放有足够魄力的孙钊把并州所有官员全抹成庶民或者杀了,赶紧趁着并州战势可控的当下,让分驻并州各郡的冀州兵强行驱逐世家内迁奴仆,彻底涤荡并州……
可她能说么?
她已经说得够多了。
“代伯,这个你要问陛下啊……”
问孙钊有什么用?这个念做陛下写作太子的皇帝还不是得问老而不死的太上皇?
孙瑾为什么一直捂着大吴已经被别国奸细噬咬得到处孔洞,不让人知道?
因为他觉得丢脸。
因为他知道要堵上所有孔洞的代价,是皇室彻底失去颜面。
因为他虽然把重兵放在并州,却只让并州守,不去攻,就是故布疑兵,心底已经放弃并州,想跟两国打个换地战:把鸡肋并州丢给桓楚吃,自己吃南晋的扬州!
萦芯和代簦都还看不穿孙瑾的本意,可都明白孙瑾不会大动并州乱其他四州的心。
想明白这点,代簦面色灰败,踉踉跄跄的往外走,连礼都不知道行了。
顾毗与他的心灰意冷不同,腹内还有许多纯忠油煎似的灼烧着没吃晚饭的胃。
站起身,顾毗恭谨一礼,要跟着代簦走。
萦芯见他面色不好,叫住了他,让阿牧送代簦回家,留顾毗在家吃晚饭。
知道他神思不属,萦芯也没叫阿石兄妹作陪,只是送全德出门。
“今日的事,师兄也跟师父说清楚吧。”怕全德以为都是机密多思多想,送到大门后,萦芯站在门槛里面嘱咐了全德一句。
全德看着星月不见的夜空,觉得压抑,“怎么这么黑……”
门里门外,车前车后都有灯笼照亮方寸之间,萦芯知道他可能是第二次直面朝堂的泥泞,觉得难以接受,冷硬的道:“该下雨了。”
惨惨吸一口带着水汽的冷风,全德瞬间明白当初他阿耶为什么劝他不要走仕途,原来他的资质和心性是真的不够啊……
目送牛车嘚嘚走远,萦芯踩着阿蜜手中灯笼照出的路,往自己想去的目的地走去。
晚上果然一阵秋雨,打落广固泰半青绿。
顾毗以为自己会失眠,可实际上,在嫂嫂的家中,他就着雨声一觉黑甜到天亮。
早饭是羊肉粉丝汤和鸭油烧饼,芫荽的清甜、羊肉的鲜美以及烧饼的香脆,给了顾毗走出家门面对艰难险阻的勇气和能量。待他出门时,一郎递上一个食盒,里面是几个烧饼、枣糕和一碟稠稠的、可以泡热水当饮子的奶酱。琇書蛧
萦芯送顾毗出门,长辈似的嘱咐他:“惜身也是忠和孝。”
顾毗想起去年嫂嫂也是这样劝他,感激的一点头,上了牛车。
乐安侯府外,已经停了许多骡马车,顾毗看着车上的棺椁,知道这是世子要去接侯爷的尸身回来。
另有太常的博士跑前跑后,核对丧仪是否齐全。
侯府内丧棚已经搭好,只是里面空无一物,顾毗看代簦还穿着昨天的衣袍和麻衣,就知道他一晚休息,劝道:“惜身也是忠和孝。”
代簦无神的两眼转视顾毗:“陛下召东莱侯觐见。”
瞬间,顾毗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太上皇要把察事司交给东莱侯。按照大吴的官场潜规则,代簦很快要失去在察事司的权位,恐怕再也抓不到给孙放报仇的权柄了!
顾毗年轻,瞬间觉得早上吃的八个烧饼太噎得慌了!陛下!不,是太上皇怎能如此无情!
两人对视着,还是代簦痛极失言,冷嘲热讽道:“顾侯气什么?顾氏不是早就品过一番了么?”
叫他这话一激,顾毗甩袖就想走,可许多来送行的宗室和邻居都来了,他也不好此时给世子添堵,便一直送一行人出了城。
回转时,顾毗有些迷茫要去哪,最后还是回了乐安侯府,继续办公。无论是为国还是为了亲手给父兄报仇的微小可能,他都不想离开察事司。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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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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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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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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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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