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芯嘱咐他道:“若叔叔一直未歇息,就说我说的,身子才是护国的本钱,让他回来歇歇再去。”
奎木领命去了,下午才把小侯爷带回来。
一直规律作息的顾毗头一次熬一天两夜,是昏睡着被亲兵从车上背下来的,直睡到晚间才被喊起来吃晚饭。
不过他毕竟年轻,除了眼下有还有几分青黑,精神倒是很快又亢奋起来。
萦芯见他吃饭时频频看自己,便问道:“有什么事,叔叔直说吧。”
“上午,陛下册封了太傅。”顾毗放下筷子,沉声道。
萦芯一听就知道太傅果然没落到全塘的头上,她无所谓的道:“师父早与我说过,不想做太傅。”
她甚至对新太傅是谁都没有好奇心。
自孙钊初掌帝权后的种种行径来看,连教导他这么多年的全塘都劝不住他,新太傅若手段和情商不比全塘还高,恐怕也只能在临老病而死之前的这几年顶个风光的名头罢了。
顾毗见嫂嫂对此事态度轻慢,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陛下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太傅之位,多少人望眼欲穿。全师不争,这一年、两年还罢了,日久年长必然会被陛下身边的其他臣子排挤出权力中心。
被边缘化后,全塘他自逍遥了,嫂嫂怎么办?
嫂嫂因他的挤兑和拉拢,两重孝都无法按制居丧。若全塘退了,何人能护她的声誉?
介时除服后不过双十年华的嫂嫂孝名有损,如何再嫁入匹配的世家?
大概是相处久了,萦芯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顾虑,笑道:“待过了这三年,若大吴风平浪静,我就回费县安度一生。阿石兄妹你若放心,我也带回去教养。”
顾毗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心思清浅的小郎君,他迅速听出嫂嫂的言外之意,“嫂嫂是觉得大吴还有乱子?”
萦芯抿抿嘴,看着金星已现的夜空,低声道:“那帮人,耗费近三十年的心血,打落了顾氏的将星;趁着并州天灾人祸,搬空了三州的常仓;甚至在太上皇、察事司等一众监察之人的眼皮子底下,能遥控公孙太卜亲身上阵,以阖族的命言谶……这一步一步的耗费心血,怎么可能只因新帝顺利登基就放弃呢……”
他们如此处心积虑,要的不是大吴乱。
他们要的是大吴!
顾毗瞬间食欲全无,咬牙切齿道:“毗哪怕拼尽一切,也要打乱他们的算盘!”
垂眸掩饰眼中的惋惜,萦芯心中无奈一叹,面儿上却不显。
顾毗也是学过史书的,为什么至今也看不开?
这样如冻玉一样剔透纯粹的忠心,十之八九都是错付!被所忠之人拿来辜负,不过是应有之义……
萦芯只得转移话题,问他:“那些死了的探子,都是以什么身份在广固行走的?”
顾毗知无不言:“有三个还未查清,两个是卜者。”
“卜者?”萦芯一愣,问道:“是干什么的?”
“就是走街串巷给人卜算,间或也贩卖一些趋吉避凶的卜符。”顾毗一笑,知道嫂嫂怕是绝少出门,更不会踏足贱民们群居的街巷,不然不会连卜者都没见过。
“哦哦。那他们怕是还是想从谶语下手吧……”萦芯微微点头。
“月前察事司封堵流言时,已经抓了一批妄言的卜者神婆,他们应该是近几日才来都城的,所以漏了。”
萦芯捧起汤碗,轻声道:“叔叔,他们,全都是底层的人。”
从萦芯生了几分贪欲,一脚踏入顾氏这个漩涡开始,暴露在她面前的这些以命相搏的别国探子,都是底层人。
他们一直在摇动的,也是大吴的底层人。底层人比较好渗入,更比较容易搅动,无论是不是本国的人,损失多少也不会让上面的人觉得心疼……
哪怕如毕九这样能力高超、身份清白的探子,合适的时候也能舍弃。
深吸一口气,萦芯对着没太听懂的顾毗继续道:“他们,在广固走动的身份是奴、是贱民,他们的要牵引的肯定也是这些身份能接触到的贫民。”
大吴……新旧两任皇帝陛下的目光一直只看着各个大小世家,如今也该再往最下面看看了啊……
真正伸手推翻一个王朝的,从来都是最底层的人!
虽然很多时候,底层人的命拼尽千千万万条性命,铺就一个新王朝的地基,成果往往都被新贵窃取……
顾毗得了嫂嫂话中的表意,觉得嫂嫂的话中肯定还有未尽之意,可他一时却也体会不到。
见嫂嫂不在多说,便迅速吃光晚饭,小行一礼回乐安侯府继续“为国加班”。
萦芯哀愁的看着他的背影,希望他把这些话转给乐安侯孙放后,孙放能比顾毗想得更深。
察事司初立不到一年,因为太上皇不想其为世人所知,连个正经的官衙都没立。孙放和顾毗等一班察事司统领只能在乐安侯府办公。
这终归不是个长法……
而且,察事司不能只监察着五州中上层,它最大的监察目标,应该是大吴各地的民生啊……
两世为人,萦芯心中无数想法无人可说,越发感觉憋屈。
顾毗是跟孙放在乐安侯府门口遇到的。
那日在事发的巷子里路过的几家人中,有一个乃是张氏偏支的郎君。
虽然当时因着乐安侯带了许多兵士,不得不忍气吞声让他搜索了府中,可是乐安侯的身份并不能让这位气性不小的张氏郎君事后不跟张氏宗子告状。
张氏宗子乃是张大司马的嫡长子,比这偏支的小郎君脑子清醒许多,他也听他阿耶提过一两句太上皇去年好像新立了个监察机构,就是叫乐安侯掌着。
能叫乐安侯在新帝登基大典的吉日半夜,不顾张氏如今大涨的情势,铁面无私的搜查张氏偏支全府的事情,必然不是小事。
所以,张宗子特意等了两日,以为乐安侯过了最忙的时候,才以晚辈之卑下帖子请乐安侯孙放到张氏老宅中行小宴,给自家子侄的不逊赔礼。
当然,顺便旁敲侧击的问问这个新设的监察机构和当日的一些内情,才是张宗子的主要目的。
倘张氏不是两任吴帝的外戚,已经忙到脚打脑后勺的孙放才不会去他府上浪费这两个时辰。
自从新帝孙钊不顾两派的争端,肆意提拔太子府署臣为近臣高官,已经初露“任人唯亲”的迹象。孙放才把初设的察事司上下捋顺,可不想因为得罪了张氏被别人摘了桃子。Χiυmъ.cοΜ
因为他一直没有真正静养,孙放背上的伤如今依旧限制着他的行动。
他与顾毗几乎是同时到的乐安侯府门前,可顾毗已经身形矫健的跳下牛车,孙放却还得两个近侍小心架下车。
顾毗小行一礼后,等孙放走上两级台阶才跟上,不等走到察事司的“议事厅”,便把嫂嫂的担忧与他原话转诉了。
孙放听完,默然不语。
萦芯寄希望于比顾毗出身还高,甚至比顾禺一生还顺遂的孙放理解她的意思,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孙放其人,年轻时带兵平乱,麾下将士杀的乱民怕是只比如今的并州将军施巍不少还多。
在他看来,哪怕半年前并州处处生乱,也只是那“老好人”施巍刀兵不利,杀人手软才会绵延不绝。
顶着六月的烈阳,忍着后背的裂痛,奔六十的孙放已经被那些不知从哪国窜来的虫豸耗空了耐性。
他甚至暗暗觉得,如果真如定侯夫人所虑,让这伙人搅动了那些死不足惜的“底层人”,也许可以连苗带草,一次性的解决了他们!
孙放不说话,顾毗看着他额角不知是疼还是热出的汗,也收了话头。
两人一直默默走到孙放的议事厅,分了主宾落座后,察事司另外三个智囊也到了。其中两个是孙放的门客,最早的一个叫代簦(dēng)的,从孙放领兵时便跟着他了。
两人虽然已经入了察事司,可还是难免操东翁家事的心。代簦先是问过东翁去张氏赴宴是否顺利,得知孙放没有继续开罪张氏后,才开始开察事司的顶层小会。
将察事司内的一些事情说完,已经有点相信定侯夫人说话有咒力的孙放又让顾毗再转述一遍她的担忧。
定侯夫人因着女娘的身份,不能真正入职察事司,可有顾侯为其代言,一众司内高职探员都知道,她是察事司隐形的三把手。根本没人敢拿她的话当耳边风。
跟着孙放最久的代簦闻言,思索片刻便道:“如今察事司在都城有羽林卫的校事(对军队内部监察的机构)、探兵(战时为军队监察敌情的机构)补充人手,倒也富裕。定侯夫人的担忧,只需多派底层探员在百姓中更加严密监察即可消除。”
察事司能得羽林卫支持,除了是太上皇首肯,也是顾毗入职带来的好处。毕竟,羽林卫里现在有许多顾氏分支郎君任实职。
这位代簦也是个大世家分支出身,当初因着公孙太卜临终前的谶语,察事司抓了好多信谣传谣的愚夫愚妇,筛出的几个外围的探子都是他亲自审问。
由此,代簦自认彼时广固中下层已经为之一清。可趁着陛下登基,许多他国使节又带了虫豸进了都城,才让那个行事谨慎过了头的定侯夫人再提此事。
也是因前事,在场的几人,包括笃信佛教的顾毗都觉得这个法子好用,可以继续用,便一致通过了更加高压监控都城底层人民的方案。
乐安侯府虽然已经成为察事司的府衙,却没法设监牢。察事司的监牢都设在孙放城外的三套别院,夜半若有人路过,总能听见不似人声的哀嚎传出。
此后,广固贼曹频频接到平庶哀告家人失踪。
广固衙门里的正印官们都很清楚是谁抓了人……
可他们根本不管,甚至对来报案的苦主疾言厉色。
萦芯希望察事司的目光移向越发难以为继的民生,结果察事司直接把只是发些生计艰难的抱怨的贫民都抓起来了。
她还在跟来访的顾氏四伯母商议如何在顾氏主宅,给顾小娘等顾氏偏支同龄女娘开女族学的事。
完全还不知道自己的语焉不详已经做了孽……
比当年费县贼曹得了范生的嘱托,为了县里的“安宁”,胡乱抓街上面相不善的人,更加血腥的孽……
同样在皇宫里的新帝孙钊也不知道,自己自登基以来的种种行径,已经伤了吴地派的“忠心”。
太上皇孙瑾在听了孙钊想让二皇子孙铄替他巡视五州的想法后,淡淡道:“如今,大吴朝中浅分两派。身为臣主,自当一视同仁。可你要清楚,吴人才是孙氏的根基。”
孙钊明白父皇是在提醒他,自他登基后基本都是给五州派好处,恐怕已经让吴地派心生不满。
他当然明白自己应当“一视同仁”,并且在登基大典之前多次召见吴地出身、略有薄名显世的在野郎君,一是想再收一批吴地出身的郎君在身边以图后用,一是想看看他们的学识和能为,若是不需调教便能得用的,他会以新帝之尊直接越过五州派的阻力,命他们去地方任一县、一郡的任实职。
想法很丰满,可现实骨感到让孙钊无奈。
大概因着大吴郡县级别的实权官位全为五州派“霸占”几十年,剩余能让吴地年轻一代争取到的官位不多,憋屈了两三代的吴地派的青年才俊间的风气已经彻底偏向务虚。
孙钊跟他们谈风论月、诗词歌赋都挺有才,一旦涉及到实务,没一个能说出四五六的。
如今并州、冀州、兖州的郡县的出缺是不少,可这些地方多有民情不平的,如何能派这些只知诗酒茶的“雅士”去祸害地方?
可父皇的意思,他又不能直接违背,便沉声解释道:“父皇容禀。自钊开太子府,身边多少吴人郎君作宾。当初先定侯未去时,钊便遣他们去军中任职,可他们竟然嫌弃并州苦乱,履职途中求辞而去!月前钊再观吴人郎君,多是风花雪月之辈,难当大用。便是强派了他们去,也是叫地方上架空,白费了俸禄!
如今大吴内忧外患,正当扬清激浊,荡去滓秽(语出《尸子·君治》此处孙钊意思是:趁机任用真正有能力的官员,祛除全靠幕僚从吏做事的庸官)……”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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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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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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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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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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