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往生世界里,透着股鲜亮的牛粪味。
莫非她发过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偿还恩情之类的誓言,应验投胎到了畜生道?
正思忖着,便看到一点微弱亮光,由远及近地地飘过来,然后忽然照亮了这片黑暗——简陋的屋子里显出一个提着油灯的瘦弱女人。
狄琳眨巴着眼睛愣了许久,混沌的脑子才逐渐清明过来,自己还没死。
“我这屋子朝向不好,午后便照不到太阳,还要暂时委屈大仙了。”
女人捧来一个碗,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前。
“张如画?”
短暂的惊异后,顾不上深思为什么还能在这个单元故事里继续碰到张如画,饿昏了头的狄琳无比自然地接过碗,也不看里面盛着什么,吨吨吨就是一阵猛灌。其间听着张如画交代她是如何用竹筐扣住自己伪装成货物,再用牛车将她运送回家的事。
半晌得不到回应的张如画,背身在床尾坐下,轻轻地来了一句:“大仙不怕我下毒吗?”
“嗝——”碗底见空,狄琳打了个响嗝,才回味过来喝的是小米粥,“那也比死在一群人手上强,好歹留具全尸。”
至此,二人都不再言语,无人问你杀没杀人,也无人问你信不信我。
狄琳继续睡下,而张如画则继续守在门外,就着一点残阳余晖,编着竹篾。
没多久,狄琳又被腰侧的伤口疼醒,背后一阵一阵地出着虚汗。意识到伤口感染了,狄琳喘着粗气昏昏沉沉地爬起来,从包袱里翻出方瑶镜给的金创药,胡乱扯掉伤口上的纱布,在又红又肿还不断往外冒着组织液的伤口上撒着。
伤口有两个指节深,虽未伤及内脏,但狄琳也时刻担心着肠子会冒出来,后悔平时没多吃点在腰腹部长点脂肪做缓冲垫。现在这个没有外科手术缝合创面的时代,皮肉之苦亦是难捱。光是上个药,就痛得令狄琳差点厥过去。
上完药,狄琳看着胳膊上又多了一排血淋淋的牙印,觉得颇有些拆东墙补西墙的滑稽。扯着嘴角想笑一笑,那两块肌肉愣是对着干似的向下牵引着。两相对峙,僵持不下,直到眼泪先一步落到了唇边,一举冲垮了严防死守的要塞,发出了一声溃败的呜咽。
这呜咽不为她朝不保夕的性命,也不为无法完成的任务,而为那些她与这个世界堪堪搭起的细若蛛丝的链接,一点风吹草动便顷刻断裂,纷纷化作利刃,倒戈相向。
曾经在客栈里嬉闹的街坊追杀自己,沈晏清和夏林蝉埋伏自己,才确认了关系的宋荀转眼痛恨自己,唯一知晓了内情的方瑶镜最终也选择了明哲保身……
偏偏作为文学间谍的狄琳深刻地明白,每个人的举动背后必定都写满了“情有可原”。一切好像是她自己活该,她一个注定要离场的局外人怎可起那种妄念。
她就该乖乖呆在她的安全屋里,和那些遵守着“永远不会伤害人类”的忠实可信的仿生机器人舒适地呆在一起。虽无法产生激烈的欢愉,至少也不会有彻骨的失落。
泪汩汩而出,像连绵不绝的雨季,一遍遍浸润着枕衾。
门被轻轻推开,一深一浅的脚步慢慢靠近。
“大仙可是睡不着?”
“嗯。”
狄琳把脸埋在枕头里,闷闷地用鼻子应了一声。
不多时却闻到了一股线香点燃的气味,暖甜的木料和树脂香气,还藏着些广藿的微苦。
心头又被扎了一下,在被气味牵动更多记忆和情绪之前,狄琳赶忙找了个话头。
“为什么还在大半夜地编竹子?你爹留下的墨宝,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才对。”
明明张酒鬼死后得以正名,明明张如画手中还留有大量被炒到天价的遗画,明明有不少名流权贵欲与交好攀亲。可张如画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因此发生太多改变,依旧生活清贫,依旧没有嫁人,依旧靠着手艺活营生。
一切似乎绕了个圈,又回到了原点。这无疑是在变相告诉狄琳,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一场徒劳。
“除了我爹画给我的三幅画,其他的我都烧了。”
“烧了?!”
被张如画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吓了一跳,狄琳猛然把脸从枕头里抬起来。只见张如画手上捏着几条短竹篾,低头在灯下编着什么小玩意,脸上神情专注而淡然。
“自我爹死后,丹青斋的人天天上门纠缠想买画。以前他们视我们为蝼蚁臭虫,恨不得踩上一脚,如今我怎会卖给他们?知我不卖,他们又派媒人上门说亲,以为这样那些画就能成为嫁妆而落入他们手中。于是他们轮番上阵,年老的指名要我做他们家儿媳妇,年轻的没那么幸运,只能亲自装作痴情郎,咬牙把我这个又老又瘸的女人夸成下凡天仙。他们不嫌膈应,我还觉得恶心呢!索性当着他们的面,一把火断了他们的念想,图个清静。”
狄琳听出了股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气魄来,钦佩地一时忘了疼痛:“你不觉得可惜吗?”
“那些画里郁结着我爹不得志的愁怨,如今真相大白,这些愁怨也是时候化为灰烬了。至于钱,我凭着竹编的手艺,也能吃饱穿暖。而且前些日子,夏掌柜、宋掌柜和方小姐,都找我长期供货了。这不没几日,我就有钱买了头牛拉货吗?”
门外适时传来哞哞声,张如画笑得一脸满足,手上也编好了只拖尾小鸟,插在灯座旁摇摇晃晃,往狄琳的被面上投来一只飞舞的凤凰。
心下升起一丝快慰,疲惫不堪的狄琳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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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前,荀香小铺。
一盏汉白玉杯落地成花,这是宋荀下午不小心打碎的第二个杯子了。
这两日,康王府借着二王子之死,便开始对梧迹阁有所动作,不仅彻查了王府内部的眼线,还顺腾摸瓜拔掉了宋荀安插在连水城的几处据点,似有彻底围剿梧迹阁之心。宋荀暂不明其意,不愿与之正面对抗,几番斡旋之下,便佯输诈败,静候康王府的下一步动作。
宋荀不得不承认狄琳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极其巧妙。先骗取自己信任,再杀死二王子嫁祸给梧迹阁,届时矛头指向了梧迹阁,而在背后操纵一切的人类幼崽培育基地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下午,在通缉令张贴之前,宋荀又收到了西街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而尸体脖子上卡着金斧子的线报。
凶手是谁,不言而喻,再一次验证了他的猜测。
只是,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说二王子手上的小葫芦,是狄琳对梧迹阁有意为之的陷害,那么第二具尸体身上留下的金斧子,则起不到任何关联到梧迹阁的作用。
在这么短时间内死了第二个人,还留下明显的线索,反而更像是在迫切地宣告,人就是狄琳杀的。
狄琳身中银针,虽避开心脏,不至于丧命,但行动必然受限,要再干净利落地杀死一个成年男人,绝非易事。
莫非是狄琳背后的门派在利用完她之后,为撇清关系,将她视为弃子?亦或是……杀死王子的真凶另有其人,再犯一案,不过是将本有嫌疑的狄琳彻底变为替罪羊?wWW.ΧìǔΜЬ.CǒΜ
一想到后一种情况,即使可能性再微弱,宋荀也禁不住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脑中一遍遍闪过狄琳被他质问时的错愕,以及她身中银针时的枉屈。每思及此,心如刀绞。
直到听闻沈晏清去了衙门验尸,宋荀终是等不及他的探子报信,也一并寻了过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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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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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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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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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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