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一列马队疾刹在山门前,焦急等候多时的妇人立刻上前,“大当家,临州那边怎么说?”
一同来等的男人女人也纷纷“大当家”地叫。
柳飞雁下了马,把缰绳交给下属,“回去再说。”
一行人匆匆踏着雨上山,电闪雷鸣之下,距离石牌楼匾上以正楷题着的“柳氏商行”四个大字越来越远。
中庆末年,柳氏米行的男主人溺死在运河里,当家的女主人从此不肯住在水边,大着肚子和半大的女儿一起四处奔走,挑了个偏僻的小山头重立家宅,重头再起。
庄子不断扩建,门匾换了几轮,加入柳氏商行的商人半数都在此聚居。但当地人的习惯却一直没变,只称这里为“雁庄”。
雁庄最大的厅堂在山腰,非年节或是关系到商行命运、需要全庄的人都参与进来的大事,轻易不在此聚议。
然而此时厅里厅外却满是乌泱泱的人头,男女老少皆有;在雨里的俱顶着斗笠,无一人打伞。
最外面的人忽然喊道:“大当家回来了!”
话音未落,人群刹时炸开,皆翘首望着来路,同时七嘴八舌地喊着问着,喧嚣犹如赶集日的早市。
“都别急,先静一静!”先前那名妇人在前打头,立刻高声安抚。
“秋娘。”柳飞雁按上她的肩膀,将人换到自己身后。
躁动的人群看到她,很快安静下来,自动地分出一条路,容她行走。她穿过庭院,上了台阶,一路摘斗笠,解蓑衣,走到厅里的地台上,面对面地看向所有人。
“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你们猜得没错,齐制台要江南路所有世族豪商募捐筹措赈灾银,这一轮需要四十万两。”
此话一出,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怎么又要咱们拿钱!”
“对啊,明明四月才缴过一回,孙大人要了我那几间铺子的三成年利啊!”
“我的桑田和织坊现在还泡在水里,别说利润,我这半条命都要赔进去了,再从哪里找钱?”
“我们才调制好的那批胭脂水粉也彻底废了,供不出货,契金都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
“大当家,再这么任由他们勒索,我们就真的做不下去了。”
“这些当官儿的简直欺人太甚,不给我们活路,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好过,干脆和他们拼了!”
“休说胡话!自古民不与官斗,五千临州卫不是吃素的,咱们拿什么拼?”柳飞雁喝道:“钱财再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命花才是关键。”
众人才将爆发过一轮,被她当头一喝,都先后息了声音。有人抬手抹眼睛,很快响起轻声的啜泣,混在雨里听不真切。
有人站出来,凄声道:“年前才提了一成的商税,除夕、元宵、上巳、寒食、端午五次节礼,再加个百花宴,就是铸币局造钱也没这快啊!大当家,您说咱们不偷不抢,一年到头一日不歇,就想做好生意图个饱暖,怎么就这么难呐?还不如洪水来时就跟着去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不难的?”柳飞雁说:“我还是那句话,有我柳飞雁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们,你们怕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咱们下一刻就一无所有,好好活着,也能从头再来,谁都不许再有轻生的念头!”
她缓了口气,语气平和下来:“对于各个衙门的勒索,大家都忍无可忍,我也一样,日后也不打算再忍。但这一次不行,这次捐献的钱并非是送给齐宗源孙妙年等人,而是用于购买赈济粮。”
“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了大半个江南,是天灾,咱们谁都无法预料,哪怕造成了损失,也无需因此自责,而是要想办法一起度过难关。再论起难处,咱们难吗?难。但咱们尚能站在庄子里说话,有存粮可吃,家人也都在身侧。而许多老百姓,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家,冲走了他们的亲人,他们流离失所,家破人亡,靠官府一日两碗米汤吊着命,还要受官府的驱赶折磨,不比咱们更难?”
“他们都是咱们的父老乡亲,生长在江南,就一定买过咱们的货,滴水的恩也是恩呐。如今天大的难关在前,官府拿不出钱,咱们若是不捐,难道就看着他们饿死么?就算你我真能狠下心袖手不管,那日后江南没了人,咱们的货卖给谁去?诸位,纵使我柳氏商行能走遍大宣,但咱们到底是江南路的人,咱们的根,长在江南的土地里。”
她字字发自肺腑,未说完就已摧断自己的肝肠。
沈亦德要她提点她手底下的人,但这些当官儿的根本不了解她们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故土的眷恋与依赖。
她注视着她与血亲一般的兄弟姐妹们,眼里泪光闪烁。有人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大当家,那就捐罢!给父老乡亲,总好过给那些贪官!”
大雨奋力地敲着屋瓦,从檐沿冲刷至阶下,将青砖洗得更旧。
秋玉送走最后一个人,回转来,见柳飞雁坐在厅中最末的椅子里,一动不动。
“大当家,咱们也回吧。”她上前轻声说。
大当家出神许久,才叹道:“我心里有愧啊,秋娘。我逼他们,就是在诛我自己的心。”
“姐姐,您别自责。”秋玉握住对方的手,“况且咱们是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您劝他们,总好过冯于骁带人来。能拿钱解决的事都不算是祸。”
“但前提是要有钱。四十万两只够撑十天,后面朝廷要是还没拨下赈灾银,又怎么办?”柳飞雁起身道:“底下损失惨重的,就别让他们拿钱了,他们该出的份额从我的账上走,我私房要是还不够,劳你们再添一些。只一条,给临州那边的单子要做好,免得孙妙年翻起来,又借机寻事。”
“哎。”秋玉应声,随她一起回去。
他们两家的院落挨在一起,就隔了道篱笆。
快要到时,就见小径尽头竖着两条人影,其中一人远远地高声叫道:“阿娘,秋婶。”
“少当家回来了。”秋玉对柳飞雁说。
两人走近了,后者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雨这么大,进屋等也是一样的。”
柳从心不答话,只是摇头。他在家时只要知晓娘亲和姐姐回家的时日,就一定要在门口等到人回来,自幼如此,从未有过例外。
柳三尺站在他身边,向大当家与秋姑姑抱拳行礼。
柳飞雁颔首示意,“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ωωω.χΙυΜЬ.Cǒm
柳三尺依言告退。
柳飞雁又牵着儿子回家,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吴州的义仓已经搬空了,而官仓根本没有一粒粮食。他们不准我们接近官仓,但我让三尺悄悄去看了。”柳从心再次摇头,神色凛然,“林叔回来了吗?”
一同跟进来的秋玉立时回答:“还没,俨州毕竟远,估摸得明个儿过晌才能到屋。”
“那俨州的官仓大概也是一样,而临州和淮州可能义仓里都没粮。”柳飞雁说,刚稍稍展平的眉心又顺着两道明显的折痕蹙成山峰,“我说齐宗源为什么这么急,看来是因为他手里的余粮马上就要告罄。而钦差来势汹汹,目的不善,他们怕了。”
“钦差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柳从心惊讶道,心思立刻活络起来,“那我们……”
柳飞雁抬手止住他的话,“现在不行。”
“阿娘,我在义堂外面都听到了。”柳从心皱眉道:“各种勒索盘剥不说,朝廷年前布告涨一成的税,他们年后收缴却要涨两成,多出的一成就进了他们的口袋,当真贪得无厌。与我们谈判时还羞辱我们,现在有扳倒他们的机会,我不愿意就这么放过。”
“阿娘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虽然钦差使团不是秦相爷那边的人,但看着也不像为百姓着想的,他们此来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浇油都说不准。这是不死不休的事,咱们先静观其变,不可打草惊蛇。”
三人进了屋,秋玉收好雨具,柳从心找出油灯点上。
柳飞雁处理商行事务连轴转了两日,疲累不已,但仍然倒了三杯茶。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出手就得要他们的命,否则还是得忍。”秋玉过来扶着她坐下,叹了口气:“这一天天糟心得紧,都是他们逼得太厉害。”
柳飞雁饮尽一杯沁凉的茶,心肠就硬如岩石,“这天底下最难做到的事,莫过于‘见好就收’四个字。仁与义也从来是你来我往,没有我们要一直受着的道理。”
她低声说罢,唤儿子过来,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说:“把今天这一趟的账目拿来,阿娘来做。还有从初二开始到今天,凡是你经过手的,都拿来。”
柳从心疑道;“阿娘觉得我做得不好?”
柳飞雁笑了笑,“听阿娘的话。”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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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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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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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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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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