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四根金针用尽,他擦去一脑门儿的汗,才后知后觉地想金针刺穴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会不会难以承受。
他做军医时就习惯了怎么治伤快怎么来,创口流血难止时甚至会直接上烙铁,对方撑得过去就能活,撑不下去他也没办法。濒死的战友太多,他必须与阎王赛跑,来不及细细呵护。
但宣京不是战场,他应该更温和一些才对。
然而在他紧张的告罪与问询之下,男扮女装的小郡主过了很久才缓慢地摇头,并给了他两块梨膏糖。
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甚至鼻头发酸。
像,实在太像。
如同对已故的主人一样,贺冬对这位刚见面不久的小主人生出了亲切的感情。
他看着贺灵朝长成贺今行,甚至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贺大帅还要了解这个孩子。
每当面临分歧或者困难的时候,贺今行往往会在最后变得沉默。
这种沉默绝非退让或者畏惧,在大多数时候像是一种默许,有着海纳百川的包容;然而当它变成一种坚持后,就代表着万死不辞的决心。
就像这一次,贺冬与他僵持许久,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他胸中翻涌着的愤怒与恼恨难以平息,一句话不愿说,但清醒的理智让他不得不拿了药去救人。
四更已过,贺今行来不及等嬴淳懿醒转,便要赶回晏家。携香送他到千灯巷,再把马车驾去荟芳馆。
飞鸟抱着他下了马车,待携香走远,才说:“三粒灵药缺一不可,今日你分给嬴淳懿一粒,剩下两粒虽依然有奇效,可以疗伤解毒,但却无法根治你所患顽疾。”
巷子里静谧无比,夜雨未停,在他周身打出濛濛的微光。
人声如雨声,轻而沙哑。
“师父你说过,‘出剑不悔’。”少年撑着他的手臂稳稳站到地上,目光澄静,“今行也不后悔。”
飞鸟继续说道:“我会再去找。但我此前找了三年才找齐药材,其中不乏无二之物,下一次再找齐不知是什么时候。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十年。”
“不靠灵药,就得靠你自己修行。任祸福在前、毁誉加身,你且不沮不怒不悲不喜,就如道教之‘太上忘情’,方可维持。”
“师父放心,我一直记着的。实在不行,还有两粒灵药可以续命嘛。”贺今行牵动唇角,扯起一个小幅度的笑容。
他摸索出钥匙,要去开门;飞鸟伸臂一揽,晃眼间,两人便落在院子里的屋檐下。
“师父?”衣领被松开的刹那,他下意识地偏头去找人。
“我在。”飞鸟握住他的手,弯下腰来与他对视。
“人生如逆旅。”师父定定地看着他,说:“我一直做着失去你的准备,你也应当做好失去我的准备。但我会为你活下去,同时也希望你能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贺今行怔愣片刻,然后无声地点头。
他不敢许诺,只能一天一天地践行下去。
飞鸟轻轻地摸了摸少年人的头发,“去睡罢,我待到天将明时再走。”
屋中同龄人睡得正酣,贺今行也躺上床铺,偏头向自己的师父,然后闭上眼睛。
师父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冷茶饮尽,一缕晨曦划破窗棂。
宣京城很大,两万五千亩,一眼望不到边。
但九重城阙对飞鸟这样的人物来说,也不过是半炷香便能飞越的距离。
西行要过怀王山,他在某一座山巅驻足。
辽阔的群山峻岭之间,皇陵与朝霞交相辉映,呈现出一种气吞山河的壮丽。
“你果然来了。”蜿蜒的山道上走来一匹马,马上人斗笠披风,腰挎执汝刀。
却是陈林。
飞鸟仍旧看着对岸。
一夜春雨漫染春山,遍野尽显生机。
“我不解啊,今儿也不是祭日,你来干什么?”马儿不再往前,陈林伸指夹着斗笠边沿向上看,自说自话也丝毫不恼。
飞鸟回头,目光越过他,看向其后的山林,忽地叹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她若见此,一定会很高兴。”
他抬手翻下背负的琴匣,打开来,从里面取出的却不是一把琴,而是一口剑。
虽然他的剑没有剑鞘,但他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剑客。
“琴杀”不用琴,陈林并不意外,摘掉斗笠掷于马下,顺手拢上刀鞘,左手握住刀柄。
一阵风来,他顺着风抽刀,动作不急不缓,堪称赏心悦目。
飞鸟提着琴匣,等陈林拔完刀,才举长剑于身前。
长风猎猎,他双眼微阖,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把剑。
一。
二。
他数着风,刺出一剑。
这一剑,刺破青天锷未残。
朝晖尽收其尖。
“统领!”
山道上奔来两条人影,其中一个提速跃起接住疾速坠落的陈林,然力有不逮,反被撞得一道滚下山坡,缓了足足十来息才爬起来。
“属下来迟。”陆双楼拄着刀啐了一口血沫,就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问:“不追吗?”
他说着看向山巅,山石料峭,不见半点人影。
“丧家之犬四处流浪,难道你要跟着它跑?”陈林按了按胸口,掸掉衣上草屑,便与来时没有区别。他接过另一个下属递上的刀,翻身上马,“离宫半个时辰,太久了。”
“是。”搭档向陆双楼伸出手,他借力站起来,舔了舔后槽牙,临走前又看了一眼飞鸟跳下去的山崖。
回去后已是天色大亮。
傅家大宅里,一众侍女小厮皆已走动了个把时辰,忙碌又热闹;然而出入二小姐院子的,却都凝神屏息噤若寒蝉。
正房前后都开着大窗,挂了纱帘,透气不透风。
阳光透过花草掩映的窗格洒了半室,傅景书坐在床边,亲自拧了帕子,替自己的哥哥擦脸。
擦到一半,一名年长的侍女匆匆走进来,还未福完身便道:“小姐……”
刚一开口,傅景书便抬起半掌,制止对方,“不是有趣的事就不要说了,扰了公子休养,我让你去填花肥。”
“可是小姐,东……”侍女急得满头是汗,想要再试试。然而明护卫把目光转向她,她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话头又是一滞,最后没法子只能垂首退了出去。
傅景书看也不看一眼,仍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湿润傅谨观苍白的脸颊。
“你做了什么?”后者却开口道:“不必瞒我。”
他咳嗽几声,撑着枕头坐直了些,“你我兄妹一体,不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傅景书把巾帕丢在盆里,一边替他拍胸口,一边柔声解释:“哥哥莫急,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昨晚发现有盆蔷薇生了虫,便让花匠尽早清理掉,免得把我的花给祸害了。”
贴身伺候的小侍女捧来漱口水,她接过瓷盅,递到哥哥面前,“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哥哥不必忧心,好好地把身体养好才是。”
傅谨观却摇头,又咳了一阵,再开口,声音便更加虚弱。
“你一夜没睡,就为了一盆花?”
他抓着妹妹的手,抓不稳,盅里的水洒到被褥上,他不管,只伸出手指抚平妹妹衣袖上的褶皱。
明岄端走瓷盅,傅景书沉默片刻,低声道:“芷茵下旬便要出嫁,我留不住她,只能给她赶做一些绣品和香料。”
傅谨观一愣,“这么快?”
“是啊。”少女反握住他的手,俯身贴上他的胸膛,慢慢地说:“我只有哥哥了。”
少年眼底很快浮上心疼,伸出另一只手环抱住自己的妹妹,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紧紧地拥在一起。
“哥哥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是怎么了,咱俩就睡一晚的时间没见吧?我却好像错过了一整年。”wWW.ΧìǔΜЬ.CǒΜ
难得懒睡的上午,晏尘水绕着贺今行转来转去,惊叹连连。
“没办法,我真以为那墙上开了门,直直撞了几回,把腿撞折了才发觉不对。”后者搭着前者的肩膀,蹦跶出屋子,在院里坐下。
“那你这是滴酒不能沾啊。”虽然对方没说,但晏尘水推己及人,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是喝醉了酒才出了这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同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张厌深也摇头道:“酒不如茶,少喝为妙。”
携香把早饭摆出来,其他人喝的都是羊乳,端给贺今行的却是一碗刺鼻的浓药。
她觉得心酸,少年人却一饮而尽,笑着把空空的碗底给她看,引得她也跟着笑起来。
饭后几个人一起晒太阳看书,贺今行没觉得那药难以下咽,反倒因为行动不便没法练武,而浑身不得劲。
但没办法的事不能强求,他翻着书,很快也入了神。
日头渐移,门外响起一片马蹄声,携香去开了门。
秦幼合大踏步走进来,嗓门儿比脚步还响,“贺今行,出去玩儿啊!”
贺今行倚着一把大交椅,撩起一侧下摆,给他看自己包扎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大腿。
秦幼合听完原因,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说:“这看着起码得养个把月啊。”
他弯腰凑近了看,蹲在他肩头的金花松鼠一下跳到了贺今行的腿上,还没踩实,就被它主人一把捞了回去。
“可你昨晚答应我了,要陪我玩儿一天的。”他直起身,叉着腰冥思苦想,“马车能坐吗?要不软轿?”
“呃。”贺今行难得犹豫不决。
“等等!”晏尘水忽然起身,跑去他爹屋里折腾了一会儿,搬出一架轮椅来。
“我爹很久以前也摔折过腿,这不正好。”
贺今行看他飞快地去打水、把轮椅擦洗得干干净净,犹豫的话吞进了肚子里,“……行吧。”
携香赶紧垫了一层毛绒,待另两个少年人把他架到轮椅上,又在他腿上盖了一张绣花小毯。
“……”
秦幼合自告奋勇要来推他,晏尘水怕他毛手毛脚坏事,两个人为了轮椅正后方的那一小块地方搡来挤去。
贺今行不管他俩,自己试着转了转轮子,能动,便自己转着走了。
“哎,今行等等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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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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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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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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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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