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书网>其它小说>六州歌头贺今行贺长期>第 26 章 二十三
  沉睡的村落被惊醒,尖叫伴着灯火接二连三地响起,在如沉深渊的夜里撑出一小片光亮。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

  “我儿把你妹妹牵紧了,跟着你爹跑!”

  “你要钱还是要命!都赶紧扔了!”

  “哪个挨千刀的撞我!”

  惶惶雨夜里,哭骂呼号不绝。

  不知谁连喊了一串“大家不要慌”“跟我走”,声音粗犷有力。

  许是平日里就得信任的,没多久大家伙便都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奔逃。

  贺今行把蓑衣和马都给了一对拖家带口的夫妻,跟在人群最后,不停地喊:“还有人吗?”

  人走灯熄,黑暗卷土重来。

  一路回答他的只有雨声。

  斗笠不顶事,狂风挟着暴雨直往脸上抽。他用湿透的袖子把眼鼻上的水裹下去,最后看一眼被淹没的村落,跟着大部队踏上带着坡度的山路。

  但愿无人落下。

  漫到腰际的洪水很快被甩到脚底下,又上行一刻钟,直至半山腰的山神庙才停下来。

  庙门大开,内里已有火光。

  受惊的众人立刻涌入,得了遮蔽,开始打理自己和家人。庙里很快吵闹起来。

  屋檐下缩着两匹马,贺今行没跟着进庙,便过去给它们梳理拧成团的鬃毛。

  电闪雷鸣的瞬间,整片天地亮如极昼,山下洪水卷起泥沙无数,汹涌浑浊。

  “在这儿干什么?上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贺长期在庙里左看右看没见着人,一找出来就发现这人和马儿待在一起。他松了口气,见对方没有反应,又提高声音:“回魂儿了!”

  “嗯?”贺今行收回视线,神色茫然地看着他。

  “困了?”

  “……有点儿。”

  贺长期闻声一顿,在身上搜了搜,摸出一小包东西递给他,“薄荷糖。”

  见后者接过就拆,又加了句:“不知道打湿了没,湿了就别吃。”

  “没,包得挺严实的。”贺今行就着油纸抛了一颗进嘴里,含糊地说:“大哥怎么什么都有,像……”

  身旁的人阴恻恻道:“像什么?”

  他立刻双手合十,睁大眼睛,“像救苦救难的菩萨,专解贺某人燃眉之急。”

  如火烧的喉咙此刻就缓解不少。

  贺长期自鼻腔里哼了声,“少卖乖。”然后转身,“进去烤烤火。”

  贺今行跟在他身后跨过庙门。

  正中的山神像威严肃穆,整洁光鲜,香案上香炉供品齐全,可见常受供奉。

  贺长期也看见了,停下来说:“老伯说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常来祭拜山神河伯。今日遭此水祸,暴风雨里得山神一席荫蔽,可见神仙有灵,心诚则佑。”

  “要我说,老伯只见山神护佑,却不见河伯发怒。”他抱着双臂,耸了耸肩,“真若有神佛显渡,撑船的也是你我。”

  贺今行不置可否,只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不知神佛是否有灵,但当初修庙塑像的,一直供奉不断的,今日避劫受益的,都是山下百姓。嗯,躲了雨的还有你我。”

  正说着,就见几位村民向他们走过来,他立刻把糖丸嚼碎了吞下,戳了戳自家大哥。

  贺长期也赶紧站直了。

  “我们是来代表大家向两位道谢的。”其中一位年长者开口道,其余人跟着拱手鞠躬。

  两人皆整衣肃容,一起还礼,“诸位不必客气。”

  及至凌晨,雨势渐消。

  重明湖东岸,衙役们举着琉璃灯随水线一退再退,终于定下位置。

  “大人!雨变小了!”

  “确定不会再有暴雨了?”

  “不会了,至少两日内肯定不会了。”李司漕连连比划,“水涨至此,就是极限。”

  “好,那就好。”杨知州扔了斗笠,取了支桐油火把。

  重明湖勾连江水与黍水水系,时有涨落,但规模皆不大,反能带动泥沙淤积环岸,肥沃湖田,泽被重明平原,故而历来不设堤防。

  谁知一朝变天。

  他爬上巨石,点燃火把高高划破夜空。

  身前是州驻军先行赶来的一个营。

  稷州卫辖区水域泰半,官兵大多善水。

  “儿郎们!天就要亮了,而我等手足尚陷水患之中死生未卜,还在等什么,登船,开始搜救!”

  五百军士应声而动,分五人一组,纷纷推着置好装备的小船入水。

  火把很快被雨淋熄。

  杨阮咸从巨石上跳下来,主簿匆匆赶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赵监军说是身体不适,天明再来应当也不迟。”

  他听罢,嘴唇颤动片刻,高高扬起火把,然后在主簿瑟缩的目光里,一棍子打在石头上。

  木屑飞溅划伤他的脸,却毫无知觉。

  第二日上午。

  “我没事吧?”

  山神庙的角落里,一位老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盘腿坐在他对面的贺今行放开他的脉搏,说:“老伯应该只是受了凉,不严重。但之后最好还是请大夫开张方子来吃。”

  “不严重就好。”老人缩回手,把孙子抱到腿上,“官府肯定会来救我们的,后面多半还会施粥施药,到时候小老儿就去讨副药来。”

  这老算盘精打细算,贺今行哭笑不得,只能说:“也可以。”

  “你会的也不少嘛。”贺长期也坐在一边,靠着墙,双手垫在脑后,说完就打呵欠。

  “只会看看寻常的脉象罢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摇了摇头,看对方眼下青黑,猜是一宿没睡,便说:“你要不再睡会儿?”

  贺长期阖上眼,“吵。”

  贺今行也很无奈。

  他自己是闭眼就能睡,对于如何快速入睡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过了一会儿有村民来发吃食,他替对方接了,送到人面前,轻声道:“醒着没?吃东西了。”

  贺长期撩起眼皮觑了眼,一张肉饼,是先前供在山神像前的供品。

  遂嗤笑道:“也没那么尊神敬鬼嘛。”

  “呸!”旁边老人赶忙打断他,“你这小伙子还是读书人!可别乱说话!”

  老伯四下看看,凑过来嘀咕:“山神待我们这些信众就如同父母官,肯定不忍心我们挨饿,有什么不能吃的?更别扯什么尊敬不尊敬了。”

  “而且就你俩有肉吃。村长是看在你俩救了我们村儿的份上才对你们这么好,别不识好赖。”

  贺今行刚想张口咬下去,听他这么说,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饼,果然是和了肉末的。

  再一抬头,就见依偎在老人身边的小女孩儿直直地盯着自己。

  视线往下,女孩儿手里捏着一小块白面饼。

  他把肉饼递过去,问:“要吃吗?”

  小女孩点点头。老人赶紧搂住她,哄道:“那是给哥哥的。软软也有,咱们吃咱们的,软软最懂事了,不能胡闹啊。”

  小女孩看看爷爷,再看看对面的大哥哥。她又点了点头,“我……哥哥,我能和你换吗?”

  “可以啊。”贺今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

  “软软!”老人叫了声,小女孩儿说:“爷爷,哥哥答应和我换的。”

  她站起来,和坐着的少年差不多高。

  她把自己那一小块面饼放到少年空着的手心里,再在另一张肉饼上掰下一角,小心地抱了回去。

  黝黑的脸颊上浮起小小的酒窝,“谢谢哥哥。”

  贺今行看着这个孩子,他们目光平行。

  他握住左手,也露出笑容:“软软不用谢。”

  坐在老人腿上的小男孩儿看着一大一小吃起饼来,拉了拉老人的衣服,翁声说:“爷爷,我也想吃。”

  “阿牛也有啊。”老人低声道,把白面饼掰得细碎,喂给他,“爷爷的先给你吃。”

  “姐姐……”

  “我出去走走。”贺长期忽然起身就走。

  “唔!”贺今行没拉住他,向老人打了个手势示意,爬起来叼着饼跟出去。

  外面仍下着小雨。

  天际泛灰,山色空寂。

  “大哥怎么了?”贺今行追上贺长期,刚开口就见后者弯腰干呕几声。

  他立刻扶着对方,伸手去探额头,“生病了?是有些烫……”

  贺长期摆摆手,手里还捏着那张只咬了一口的肉饼。

  “这玩意儿肯定馊了。”他说着把巴掌大的饼掷了出去,“吃着恶心。”

  “你发烧了,吃东西感觉恶心想吐也是正常的。”贺今行把人往回拉,“生病了不能淋雨,我们回去。”

  然而贺长期不止比他高,还比他壮。他使出力气去拽,硬是没拽动。

  这小牛犊似的少年仰面朝天,任由一帘又一帘的雨糊住自己的眼睛,仿佛如此就什么都看不见。

  干干净净一片黑。

  贺今行松开手,喘了口气,“大哥还想淋多久?”

  显然对方心有郁气,但他没法开解。况且这么大的人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结果好与坏,都该有自己承受的觉悟。

  “时间太长我就先回去,不管你了。”

  贺长期闭着眼,听踩着雨的脚步声远去。

  直到一点儿声音都捉不到了,他才低下头颅,轻声说:“要你个小孩儿来管。”

  然后睁开眼睛,就见本该回了庙里的人蹲在他面前两步远,正托着腮看他。还挪了挪下巴,“嗯,要的。”

  细雨蒙蒙,缩成一团的少年人看着小得不得了。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颇具调侃意味,让贺长期沉郁的情绪一下子就散得一干二净。

  他咬着牙,上去狠狠揉了一把对方的头,“要个屁!蹲这儿发蘑菇呢。”

  “蘑菇好吃,我倒是想,但发不出啊。”贺今行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晃了晃脑袋,笑道:“现在可以回去了吧。”

  “等等。”贺长期皱起浓眉,“那儿好像漂着人。”

  贺今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洪水成湖,露出的几片屋顶分散如孤岛。

  浆黄的水面漂来一截浮木,木头上扒着一个人,还拽着一个澡盆,盆里蜷着的应该是个小孩儿。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惊喜地招手。

  然而他一松手,木盆便漂走了,他又立刻去抓,洪水涌动,反将木盆推得更远,浮木也带着他反向流动。那人急疯了,竟舍了浮木想去救自己的孩子,然而忘了自己不会枭水,反应过来后只能徒劳地扑腾挣扎,呼喊救命。

  变故只在瞬息。两人飞快对视一眼,贺今行:“哥,你去救孩子!”说罢便往山下飞奔。

  那人的方向正好有处突出的山石,离水面六七丈高。他几个起落点上前,提气一跃,如鱼鹰一般飞入水里。

  落水便小腿一抽。昨夜精疲力竭,歇了几个时辰还是不够。

  他在水里停了一瞬才浮起来换气,见那人随洪水沉浮,口鼻已被淹没,立即提速游过去。

  其实他水性并不算好。师父教他时说这是必需的求生技能,他想学好,但囿于身份,只能悄悄在汤泉里扑腾。

  这是他第一次游入如此宽阔的水域,因为一条命。脑子里却没有曾经想象过的那些特别的感觉,而是奇异地想起自己塞在腰间的饼。

  泡了泥水,怕是不能再吃了。

  贺今行游到那人身后,托着对方的下颌冒出水面,立刻响起剧烈地咳嗽。

  “你别怕,我带你上岸。你的孩子也被救了。”他一边安抚,反复地说着“别怕”“别急”,一边竭力带着对方回游。

  游出不远,身前拖带着的人恢复了些力气,开始乱抓乱蹬,抓住了什么便如逮着救命稻草一般死命往下按,试图借力把自己蹭上去。

  水花激扬乱溅,他下意识闭眼,一时力气不支,被锁住手臂拖入水下。

  混着泥沙的洪水涌入口鼻,贺今行立刻闭气,抓着他的人也痛苦地挣扎。他摸到对方的颈侧,一掌劈晕了。m.χIùmЬ.CǒM

  昏死的人重如石块,他双手如拖麻袋,踩着水破出水面,急促地呼吸两个来回,又被带得沉了下去。

  沉入水中的瞬间,他瞥到湖岸,那水陆相接的一线好远。

  咚、咚,心跳如雷响,一声声砸在耳膜上。

  若他放手……不,他不能放手。贺今行咬破舌尖,腥甜让他清明了一瞬,强行聚气轻身,再度托着人浮上水面,竭力枭水保持平衡。

  水天愈渐如绸。

  朦胧烟雨里,有人影向他快速游来。

  他以为是贺长期,哑着嗓子叫了声“大哥”。

  人影近前,把昏迷的人接过去,待他睁圆了眼,才吐出两个字,“不是。”

  那唇角梨涡太过眼熟,贺今行愣了片刻,呆呆地问:“你怎么来了。”

  对方只说:“家训如军规。”

  少顷,十来条刻着稷州卫徽记的小船驶到他们周围,三人被某条船上的军士给拉上去。

  有隔船的军士踩着船舷笑骂道:“你小子不错啊,水性比我这些只会光着蛋子张牙舞爪的好。叫什么名字,哪个所的?”

  少年立正身形,如楔在船头的桅杆。

  “南方边防军预备役顾钰,请总旗指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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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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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

  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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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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