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心冷笑一声,“银子么,我多得是。想要多少,你说。”
“我现在不需要。”贺今行不紧不慢地说:“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柳少爷。”
“把我当钱庄呢?”
“并未。”他话音一顿,“虽然赌约并没有限制,但柳少爷也可以拟个期限。”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个无赖?”柳从心狠狠攥着弓,咬牙切齿:“不用激将,我柳自一言既出,你任何时候来取都行。不过你可记住了,只有一次。”
贺今行抱拳一礼:“柳少爷愿赌服输,我很佩服。”
话都被他说尽了。
柳从心只觉自己再和这个无赖待下去,就要维持不住体面,动手了。
遂愤而离去。
几个少年跟着他。
剩下的同窗们都围着贺今行。
“先时没注意,你明明是一次射一支箭,怎么这么快的?”
“柳从心让着我罢了。”他微微笑道:“我去捡箭。”
羽箭还插在靶子上,他过去把十支白羽箭一支一支地拔了下来。
同时林远山也把柳从心的红尾箭取了下来。
两人隔着几步远,林远山看他,他微笑点头。
常先灼在场边等着他,见他挎着箭囊回转,抚须道:“后生可畏啊。”
贺今行一拱手:“先生谬赞了。”
少年神色寡淡,并不以赢下柳从心的赌注为喜。
“速射嘛。”常先灼盯着他,一挑眉,“尽全力否?”
“不敢不尽力。”他再拱手:“先生若无事,我去练习了。”
常先灼一滞,这孩子,“去罢。”
他回到先前比射的位置,又一支一支地练习起来。
“同窗。”陆双楼走到他身边,隔了半臂距离,把玩着一张紫弓,“我有个疑问,想想还是直接问你比较好。”
“你说。”贺今行开始练习时,就把箭囊移到腰前,取箭搭弦拉弓疾射,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来稷州之前,是哪里的人?”
“秦甘路。”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秦甘路哪里?”
“砂岭。”贺今行拉弦到一半停住,侧着脸迎着阳光眯起眼睛,“太小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没关系,”陆双楼把弓一转,伸手在他的箭囊里取了一支白羽箭,竖起箭头,“现在知道了。”
自这节课后,同窗们都安生了许多。
贺今行一路按部就班到了下一个休沐日。
二月廿十。
五更时分,他便起床去沐浴。
路过慎思台,自灰蒙蒙的天色里发现有两个身影。
仔细看去,除了顾横之,还有一个是贺长期。琇書網
三更灯火五更鸡。闻鸡起舞,也不过如此了罢?
他心下赞叹,自去了洗玉池。
很快沐浴完,回来换了一身最新的袍子。
吃过早饭,提着书篮踏着晨曦走出书院。
书院大门左右二联,书“寒来暑往”与“磋磨不辍”。
正中一匾,铁画银钩“积玉”二字。相传为先太子亲题。
贺今行入学时仔细看过一遍,此时又看一回。
心态有些微不同。
他对着牌匾,整理好衣冠,拱手一拜,才转身向着租市而去。
今日是稷州县试,数千名学童包括贺今行在内,迈出科举第一步的日子。
是应该有点仪式感。
他本想坐车去,但数了数兜里铜板,还是作罢。
老老实实租了头驴,骑着去往州学宫。
临近西黍水桥,天色渐明,来往行人便多了起来。一入城,更是热闹。
吆喝叫卖蔬果小食零碎的摊贩,赶着猪羊高声让道的屠夫,担着货物喊着号子的挑夫,还有讨价还价的客人们。
众生百态,市井气息浓厚。贺今行却并不觉吵闹,反而感到心安。
中原大地万万顷,总有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之处。
他松松地拽着驴绳,避开嬉戏的儿童。
路过一位同样提着考篮的学生,“江拙。”
江拙正在默背课文,冷不防听到自己名字,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见一人骑着驴走在他旁边,歪头看他。
半新青布袍一尘不染,木簪束发一丝不乱,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
“贺旻?”
“我字今行。”贺今行并不让驴停下,带着江拙向前走,一面问:“你可有字?”
江拙涨红了脸,“没有。”
“那也没关系,等你考中秀才,就会有了。”他说,“到时候一定要把你的字告诉我。”
互通表字是结友象征。
真的会有吗?
江拙心中讷讷,却为了争一口气,重重点头:“好!”
州学宫所在的宽阔街道已经人满为患,老的少的考生,爹娘姊妹兄弟送考,吵吵嚷嚷,都扯开了嗓子。
贺今行到街口便下了驴,拍拍驴颈,让它回去了。
两人一起挤进去,路上不时有人同江拙打招呼。
到得学宫大门前,都出了一头汗。
开考前要进行核对搜检,队伍已然排成了长龙。
好在有州府的衙役维持秩序,程序进行得很快。
江拙带着他找到保人。
在队伍站定不久,他就平静下来。
“你平日喜欢读哪些书?”他同江拙随意地聊天,江拙也慢慢停下了扇风的手。
验完保人身份,两人一前一后核对考生帖,散发解衣通过搜检,进了考场。
可惜座次相隔甚远,遂互相祝福道别。
贺今行在标有自己名字的桌后坐下。
磨好墨,摆好笔,再铺开纸张。
考生进场完毕,鼓乐响起。
学政进入考场,当堂呵斥几句,先时还在吵闹说话的考生们立刻安静如鹌鹑。
贺今行在这个考场里,只认识一个见了两面的江拙,无人可以说话。
鼓声停,考试开始。考场前方正中的大型公示牌上贴出了放大的考题。
他略一思索,打好腹稿,便提笔书写。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如何。
他来西山书院读书不过十七天,此前也从未有老师正经教导他。
他来参考,是因为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而他需要做这样的事。
考场每隔一个时辰报一次时。
午时钟声刚过,贺今行便停笔交卷。
巡逻的考官皱着眉:“你可考虑清楚了?要不要再检查检查。”
他向考官施礼,“谢先生提醒,但我确定交卷。”
对于这次考题,他能答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再停留考场,也是枯坐。
而时间有限,一寸光阴一寸金,可不能浪费。
出了考场,街道空旷许多。
阳光挥挥洒洒,如丝绒一般轻暖。
他抬头望天,蓝天透亮如洗。
白云随风,肆意漂流。
“年少啊。”看什么都风流。
贺今行叹道,抱着书篮,开始跑起来。
长街转角不小心与一个货郎相撞,他书篮里的纸笔飞了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货郎赶紧放了担子,帮他把纸笔捡回来。
“谢谢。我也有错,不好意思啊。”
两人各自向对方道歉,说着说着都笑了。
“你是学生吧?”货郎憨厚,要给他一个果子。
贺今行点头,推回他的手,“你拿着卖,我不要。”
两人告别。贺今行再度轻快地跑起来。
他要跑回小西山,去藏书楼,找张先生解疑惑。
申时。
西山书院一干人等蹴鞠回来。
路过顽石斋,顾横之开门进去,陆双楼跟着瞅了两眼,见屋里还是空荡荡。
“这贺今行去哪儿了?大半天的都不见个人影。”
顾横之微微歪头,“藏书楼?”
“对啊,我去找他。”
陆双楼一踏上藏书楼前的小广场,就看到一旁的大树上坐着个人。
他走到树下喊:“同窗!”
“嗯?”贺今行合上书,为了避免说话声太大吵到藏书楼里的人,他跳了下去。
“怎么了?”
“你做什么去了?”陆双楼问他,“一大早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本来想叫你蹴鞠来着。”
“这个啊。”他卷起书本,握在手里,转了一圈,才背着手说。
“我呢,去参加县试了。”
“你……嗯?”
陆双楼惊讶过了,才想起来,他确实没有任何功名在身。
“感觉怎样?”
“科考的感觉吗?还不错。”贺今行笑道。
树影婆娑,他笑得云淡风轻。
陆双楼微微一顿,“那想必名次肯定不错。”
“我所说并非指结果,”他解释:“而是这个过程。”
“是吗。”
贺今行不再多说,“你找我要是没事的话,我就继续看书了。”
“没事了,你看吧。”
陆双楼看着他再度攀上树,停了片刻,转身进了藏书楼。
认真读书,环境总是安宁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
春风又绿黍水,桃杏竞相争妍。
少年们都把棉质中衣换了轻薄的,部分直接减了一件。
三月初二,李兰开特意等在课后,叮嘱学生们明天郊游要注意安全。
少年们烦他啰嗦,又慑于他的铁面和惩戒,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
李兰开一走,讲堂里霎时爆发欢呼,闹成了一团。
明日就是上巳节。
书院放假,府衙也放假。除了实在走不开,稷州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会走出城,呼朋唤友,牵家引室,去游春踏青。
贺今行早就收好笔墨纸砚,起身就走。
贺长期叫住他,“你之前说过,以后不会回……吧?”
“嗯,不会,大哥放心回家。”他头也不回地说。
林远山追上已经走出讲堂的贺今行,从后揽着他的脖颈,“今行,你可记着答应我的事儿啊。”
“放心。”贺今行拿开他的手臂,“明天你只要带我进荔园就行。”
上巳节,知州借裴氏荔园宴请长安郡主。
非请不能入。
“我和二哥一起,”林远山皱眉,停住脚步,“他多半不会允许带上你。”
他转了半圈,瞥见一个人影,灵机一动,“有了!”
贺今行随他目光看去,裴明悯正与顾横之一起走过来。
“让裴明悯带你去好了,反正他家的园子。”
“明悯!”林远山喊道。
裴顾两人走上前,裴明悯问:“怎么了?”
他又揽过贺今行,把人往前推了一下,“明天的春宴,带着今行一起玩儿呗。”
“行啊,明日来找我就是。”裴明悯答应了,看向贺今行。后者向他作揖致谢。
“同窗同学,不必客气。”
这是贺今行第一次同裴明悯面对面说话。此前都是在课堂上听他回答先生的问题。
这位裴家的小君子,凤眼长眉,面容出尘,通身气度柔和大方,却又有着淡淡的距离感。
有事时找他不会难以启齿,无事时也不会想去打扰他。
先时他觉得像风中竹,此刻更觉似水中莲。
不愧是裴相教导出的儿郎。
“该道谢的。”他说。
四人一起回学斋。
贺今行放了书篮,略一收拾,就再度出门。
跨过门槛前,还是与顾横之打招呼,“我回遥陵,晚上就不回来了。”
顾横之颔首:“不留灯。”
他的意思是晚上不给他留灯。
“好,不留。”贺今行莞尔一笑,抬脚出去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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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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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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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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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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