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下意识想要上前察看,却被黄主簿一把拉住。
“疫病极易传染,不可接近。”后者低声说:“不管是不是,都要以防万一。”
“可如果不近前仔细辨认,怎么确定是否真的是疫病?”
“去通知衙役,让悬壶堂的大夫来。”
“悬壶堂人手紧缺,救治伤患尚且不够,若不说明情况,未必会来。但若直接说是疫病,大夫来了却查出不是,你我恐怕要被安上动摇民心的罪名,难以及时脱身。而我们明日就得回临州。”贺今行撕下一截衣襟,“我身体底子好,就算染病应该也能捱过去。叔在此稍等片刻,我去看看就回。”
他说完佯装干呕,用麻布掩住口鼻,走向城墙根,似欲寻地方休息,目光却锁定了一名靠坐墙根抱膝蜷缩的老人。
西北夏季比江南炎热,军中防疫也是大事,殷侯会定期让军医教导全体军士如何识疫防疫。他反复听过好几回,深知瘟疫可怕之处。此地又与满是壮丁的军队不同,男女老少皆有,而老人与妇幼的身体比青壮脆弱,更容易染病发病。
“哎!”黄主簿四下一望,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在粥棚与城门口,便也用袖子捂住口鼻,跟了上去。
贺今行走到那名老人身前,直接开口,声音闷在布料里,“老伯,粥棚放粥啦,您不去领吗?”
对方却低垂着头颅,没有丝毫反应。
黄主簿见状,提高声音叫道:“老人家,您听得见不?”
话音未落,贺今行已将那截衣襟系在脑后,蹲下身,伸手扶起对方的额头和肩膀。手下皮肉包骨,尚且有热度。
然而那头蓬乱的头发抬起来,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然后是发紫的嘴唇,颌下颈子一侧高高肿胀,已溃烂流脓。
黄主簿一惊,伸出两指去探鼻息,片刻后,凝重道:“没了。”
贺今行的心向下一沉,将已病逝的老人靠着城墙安置好。
或许这位老人并不知自己染了病,上午还是好好的,但下午躲着太阳昏昏欲睡时,疫病忽然发作,来不及呼救,人就没了。
又或者知道自己染了病,但连日饥饿,身体早已虚弱至极,无力赶去伤患营地;又亲人离散,无依无靠,只能忍。希望像从前劳作时的磕碰摔打一样,忍着忍着,就会慢慢好起来。
毕竟眼下有一口吃的尚且艰难,药物更是奢求。若是让旁人知道自己染了病,能不能再领到这一口吃的,都是两说。
然而到最后,躲过了洪水,却没能躲过瘟疫。
少年站起身,视线自下而上扫开去。
四方人头攒动,其上碧天红霞,光华灼灼。
“天地不仁呐。”身旁的文士亦仰天长叹。
贺今行又接连看了周边其他几人,状态相差无几,应当是同时染病。虽还活着,但已是苟延残喘,无力回天。
“能走动的,怕是都去领食了。”他看向不远处闹闹哄哄的粥棚,声音不自觉变得沉重,情况比他一开始预想的要糟糕得多,“有一个被传染,这里所有人都危险。”
“但你我也不知哪些人已经被传染。先不要声张,免得引起骚乱,到时候更不好管。”黄主簿拉着他走出几丈,离得够远,才放下手臂,“咱们去寻这里的主事,让他上报州府,立刻对这里封锁控制,进行隔离治疗。”
“瘟疫有许多种,此种看起来发作极快,又症状严重,应是烈性疫病。淮州府越快采取措施,就越有可能减少损失。”贺今行认同地点头,这等大事,必须要由官府出面主持大局,也只有官府才有能力进行处理。
他四处搜寻粥棚之外的淮州府的靛蓝夹红制服,找到人之后,将其指给对方,“那儿有一个。”
“这小子倒是我认识的,能少费许多口舌。”黄主簿眯起眼仔细看了看,走出两步才发现身边没人跟上,回头诧异道:“怎么不走?”
“叔你去吧,我在这里守着他们。”贺今行解释说:“治疫首先要将病源分隔开,我们不知道还在活动的哪些人身上可能带着疫气,但这里这些人都确定已经染病,不能再接触人群了。”
潦草制作的布巾遮了他半张脸,只有涂过泥巴的眉眼露在外。但哪怕沾染污迹,那双眼眸仍旧如飞泉一般清澈,倒映着霞光如火。
黄主簿默了一瞬,也撕下一片衣摆,边往脸上系边快速地说:“人命关天,任务往后放罢。这里的衙役我认识一半以上,应该能指挥得动。淮州府要通知,但郑锋毅并不能够信任,所以还得让人去临州禀报许大人。”
贺今行瞬间领会他的意思。淮州知州贪得无厌,为避免淮州府借瘟疫做文章,搞出诸如放任瘟疫在流民之间蔓延以消灭流民的把戏,须得有总督府在上头敲打着才行。
遂表示赞同,转念又思索道:“回收的粥碗也不能用了。不,不止,还有做凭据的竹签……”
“让粥棚的衙役将所有用具统统封存起来就是,非常时期,怎么快怎么安全怎么来。直接一竿子下去,不必揪细处。”黄主簿直接说道,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你就站在这儿,离他们远些。瘟疫凶猛,对十数人无情,能救数十万人,你心里不要有负担。”xiumb.com
拳拳告诫,虽严肃,却也发自肺腑。贺今行垂首领受,低声说:“晚生明白。”
待黄主簿大步离开,他立在原地,面朝城墙,将缩在此处的所有染病的流民皆纳入眼底。
身后是喧天的嘈杂,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但他只全神贯注地盯着身前这些人,仿佛一堵墙,将两边隔绝。
郁悒许久的沉闷里,斜前方忽然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贺今行立刻过去拦住,“请留步,现在不方便让您过去。”
对方衣衫褴褛,驼着背,犹如僵尸。竭力抻直了,竟是个年轻女子。
“小哥,官府放粮救咱们,你不能拦我。”她早就奇异地察觉这少年人是有意在此阻拦她们,照面便立即搬出官府。
“我知道。”钻进耳里的声音低哑,贺今行也放轻了声音,脚下却仿佛生了钉子一般,任那女子慢慢接近。
他近距离地看着对方,看着她的面容随天色一起暗沉,嘴唇上的暗紫色越来越浓。而她颌下鼓起的鸡蛋大小的肿包正在溃烂,脓液流过衣衫,滴落尘土。
他寸步不让,看着对方的眼睛,无力地说:“抱歉。”
女子意识到什么,摸上自己的脸颊,然后摩挲到脖颈。半晌,她看着自己一手的黄白,却没有多少惊讶。那是一种对生命流逝到尽头的预知,如草木即将彻底枯萎的颓败麻木。
“我是不是染了时疫?可我还要去找我的孩子。”她张口便溢出污血,眼角却流下两行泪,“我的孩子,在等我去找她啊……”
贺今行心中巨恸,身体跟着踉跄一步,以致于没来得及接住对方倒地的身躯,也就没必要再去挪动。
他站稳了,弯腰阖上对方睁圆的眼睛,如同自言自语似的再次说:“抱歉。”
他不知这位年轻母亲的来历与过去,救不了她的性命,也留不下她的身首与姓名。最后只能道一声“抱歉”,将对方的尸身与先前那名老人放于一处。
他随即退回原位,就像从前在关墙上站岗般一丝不苟地继续履行责任。
他竭力专注,但神思却无可抑制地飘散,穿越时光,忆起从前。
遥陵光线幽暗的宅子里,憔悴的妇人抱着年幼的他,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打趣似的说:“阿已可不能难过,阿娘知道你是为我担忧,但是这对你的身体不好。阿娘好不容易才把阿已养出一点肉来,难道眨眼就要没了吗?”
再是临别时的私语,“阿娘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治好阿已,无论付出什么,都心甘情愿。你要让阿娘真正感到高兴,就听阿娘的话,不要在意任何人,包括我和侯爷,心无负累,好好长大。”
他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一身的毒,阿娘费尽心机才让他活下来。自他记事起,便时时提醒他,要平心静气,才能避免牵动余毒。
他早慧,谨记阿娘的每一句叮嘱,欣喜时不可以大笑,愤怒时不可以动气,悲伤时不可以痛哭。如此活了十多年,终于平安长成少年。
但他行走在这世间,面对这无数的人,无尽的苦难,无量的真情,要怎样才能无动于衷?
夜风从城墙上吹来,卷走燥热,带来几丝凉爽。
下午的放粥已经结束,州府官差却不让流民离开,引起了许多人的疑惑与不满。
贺今行留意着后面的骚动,又守了一段时间,黄主簿过来叫他:“今行!”
“黄大人。”他侧身拱手,在原地等对方过来。
“小贺大人啊,别这么老实。”黄主簿见那老人旁边多了具女人尸体,便知又是病发无医,将他往后再拉开几步,才道:“流民众多,消息压不了多久。但郑锋毅应当能即时赶到,依我猜测,他还会抽调部分淮州卫过来,管控现场没有大问题。”
贺今行没有立即接话,微微颔首等对方继续。
黄主簿看着他说:“封锁隔离不是问题,重要的是怎么防治。”
他未明说,但现下整个江南路,最擅长此道也最有资格主持疫病防治的人,就是奉命先行下江南救灾的宫中御医李太医。
贺今行当即会意,问:“李太医此时在何处?”
“俨州。”
他毫不犹疑地接下任务,“我立刻去请。”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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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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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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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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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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