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客观的事实,杨集也没办法。毕竟制度再好,也要人来执行才行,即便是千年世家没有了,可是政治世家、军事世家、经济世家也会应运而生,它们也许没有千年之久,可是影响几代还有可以的,只要家庭、宗族的社会架构不变、只要人类还有情感,就不可能做到绝对公平。
要是他有了子女,也会把资源投注在子女身上,也会全心全意栽培、扶持他们,也会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令他们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不过令士族高高在上的主要原因还是丰富的藏书量、庞大的人才库,若是没有士族的支持,朝廷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才治理天下,而书籍要是普及天下、不值钱了,寒门子弟、农家子弟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也使士族最大优势不复存在,朝廷对士族的依赖也从必不可少变成可有可无、从必须拉拢变成可杀可不杀。
杨集想到这里,说道:“书籍普及得如火如荼,天下世家都将此事视若洪水猛兽,便是朝堂上下,也没几人像你看得这般透彻。受此影响最大的山东族,终究还是把我当作生死之敌。”
“卫王这么想就错了。”裴淑英轻轻的摇了摇头,轻声解释道:“山东士族名义是同气连枝、荣辱与共,但他们其实并非是铁板一块,对外是一个整体,对内同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昔日魏孝文帝以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天下士族之冠。时至今日,四姓高门变成了崔、卢、李、郑。势衰的太原王氏已经剔除四大高门,李氏不但进入四大高门,而且排名第三,排第一的卢氏降为第二、排第二的崔氏晋为第一,高门之间暗斗之激烈,由此可见一般。”
“由四姓高门衍化出来的七宗五姓,竟争得更加激烈,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为了排名和地位,更是明争暗斗不休,同姓尚且如此,与其他几姓的关系可想而知。”
“七宗五姓内的每一宗又分为几房,各房在争夺家主继承人、争夺族老席位时,比皇储之争还要惨烈三分。”
“多谢淑英提点,我轻松多了。”杨集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肩头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
说白了,七宗五姓为首的山东士族其实和“五岳剑派”一个样,他们虽然彼此联姻,对外宣称同进同退,并且在明争暗斗之余,也有相互照拂的义务和情谊,但是杨集在朝堂之上与崔仲方、郑善愿、王隆的争辩,谁会解读是对七宗五姓的威胁和挑战?
恰恰相反,博陵崔氏臭了崔仲方这个尚书级别的人物,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要是臭了“天下士子之师”的太学博士郑善愿、王隆,三宗的影响力、名声也因此大跌;其他山东士族就有更多利益可分、有更多操作空间,甚至排名在崔氏之下的卢氏、李氏有望利用这个机会追上、超过崔氏,所以他们或者不会感激把三人搞臭的杨集,但至少不会因为此事对他心生敌意。
也就是说,他杨集单挑不过七宗五姓,但是五姓、七宗、各宗各房的矛盾和竞争却是他可以利用之处,只要瞅准关键的利益点,就能令他们自相残杀;关陇贵族、南方士族也不例外。
想通了这一节,杨集感觉肩膀上的压力轻了不少。
“你不是士族中人,对士族内部或许了解不多,我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想告诉你。”裴淑英轻声说道。
杨集问道:“何事?”
杨家以前是关陇贵族,但现在是皇族了,皇族的生存规则岂能与贵族、士族一样?以前又没有人专门教过,杨集自然不清楚。但现在猝不及防的当了天下世家之敌,他对世家内部之事,也多了几分好奇。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
“对于大隋朝廷来说,决定每个官职的关键人物是圣人和三省主官,可是对于世家门阀来说,决定某个官职的关键人物却是家主和族老。比如说朝廷某个刺史空出来了,而我和我阿兄都想当这个刺史,就必须针得家主和族老的同意,他们选我或阿兄之后,家主再去和其他家族协商、沟通、谈判、妥协。大家同意了,再由身在朝廷的各族族人一起推荐,于是这个刺史就是我或是阿兄的了。下一个刺史出现时,大家又是这么走一圈,然后让给第二家。”裴淑英笑了一下,又说道:“总之呢,出现在圣人案头之上的名册,就是那几个名字,谁去当这个刺史都一样。”
“这么一来,你和你兄长就有矛盾了?”裴淑英这话,令杨集深有感触,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在选官方面都是一个样,总之出现在你面前的预选者,永远只是那几个鸟人。
你除了勾出那个稍微像点人的鸟人之外,还能如何?
唯一的区别之处,在于选择者的层次不同。
不过从裴淑英这一席话中,杨集察觉到世家门阀内部竞争异常激烈,他们奉行的“不把鸡蛋同放一个篮子”的生存哲学,不仅仅只是给家族留下一条后路,同时也是家族内部的剧烈竞争;他们投注的某个势力赢了,那么被当赌注者,事后就是家族中的“话事人”,失败者理所当然被狠狠踩下去。
裴淑英点头道:“被家族放弃那人,肯定对家族、家族选定的人有怨气。不过正常来讲,家族都会予以适当的补偿,以平息他的怨气。”
杨集望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花容月貌的少女,终究还是问道:“这个礼物可不简单,这里头可不仅仅只是七宗五姓,也与闻喜裴氏有关,淑英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还以为你不问呢。”裴淑英轻轻收拢鬓角的散发,一双清亮的眸光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杨集,忽尔嫣然一笑:“你救过我的命,只要对你有帮助的事,我都愿意做。”
杨集摇头苦笑:“那是我连累了你。”
“原因和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但没有将我推出去当挡箭牌,还冒生命危险引走了弩箭和刺客。”裴淑英说至此处,清丽的脸孔红了,她脉脉地低下头去,用手拉扯一下自己的衣襟。
然后又瞟了杨集一眼,见他正用一种似乎含有深意的眼光望着她,立刻又很快地收回目光,她的头垂得更低了,脸色也涨得更红了。
有人说“少女害羞的神情最美”!此话是不错。只见裴淑英赛雪欺霜的小脸上,染朝霞一般鲜艳的红晕,明如春水的眼波绽放出灿烂的光彩,如若一朵红睡莲,在晨曦中迎着初升朝阳盛开!
其实杨集此刻只是觉得这姑娘的理由憨得可爱,并没有其他想法,更不知道裴淑英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脸红了。但是世上又有几人能测出青春少女的心呢?
原来裴淑英从自己前后两段话里,品味出了“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论调,也难怪她要脸红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闻喜裴氏的处境十分尴尬,除了追随圣人之外,没有更好的选择。”
“也不能说是尴尬!”杨集意味深长的说道:“说不定你父亲会成了大隋宰相。”xǐυmь.℃òm
裴淑英竟然点了点头,以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阿耶的能力、功绩、资历都足了,再加上闻喜裴氏和各大势力都有一点关系,但与它们又不是什么深交,所以阿耶为朝廷荐才之时,也会比某个势力出来的宰相公正一些。”
“你这么优秀,你爹知道吗?”杨集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小美人有点妖孽。
地缘决定政治这条政治哲学,用在闻喜裴氏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闻喜裴氏位于并州南部,它正好处于山东士族、河南弘农杨氏、关陇贵族、关陇韦杜四大势力的交汇之处。
闻喜裴氏属于传统的山东士族,有别于以鲜卑血脉为主体的关陇贵族、关陇士族,但是和北方的山东士族隔着巍巍太行山,致使闻喜裴氏和北方的山东士族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紧密;而在南方,又是涛涛东流的黄河,这又令闻喜裴氏和南方的山东士族关系不紧密。
正是特殊地缘位置,决定了闻喜裴氏在政治上的立场,他们既不偏袒关陇贵族,也不亲近山东士族,和传统的关陇士族又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闻喜裴氏也正是得益于长期保持的中间立场,得到了杨坚的青睐,而且日后的杨广似乎也需要闻喜裴氏来平衡、缓和关陇贵族、山东士族之间的矛盾。所以闻喜裴氏才能在大隋王朝混得风生水起,在杨广时期出现了一族两相的罕见局面。
杨广让裴矩负责选官、让裴蕴主管监督的御史台,不就是裴淑英说的“比某个势力出来的宰相公正一些”吗?
裴淑英摇了摇头,赧然道:“我不敢说这些。”
“那我替你爹考考你。”杨集凝视着这个小美女,微笑道:“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裴淑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狠狠地瞪着杨集,她明白杨集这是在询问他,也是在考较她,但是这话说的实在是、实在是太占人便宜了。
她瞪了好半晌,最终还是说道:“他们已经焦头烂额了,你不能过度刺激他们,接下来你应该稳一稳,等到他们冷静下来、等到他们意识书籍威胁没有那么大的时候,再利用他们自己的矛盾挑问题。不过这个时间恐怕比较漫长。”
“我倒不这么认为!”杨集微微一笑:“世家门阀之主都是一些老狐狸,人的年纪大了就会缺乏闯劲,做事之时更倾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虑败后虑胜’的稳健之道,判断对手之时,也总会往‘必有阴谋’这方面去想。血气之勇是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所以我认为趁胜追击,容易取得大战果。”
裴淑英问道:“怎么趁胜追击?”
“我有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一年内的犯官名单,数量之多骇人听闻,一旦公布出去,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这是杨集在朝堂上与崔仲方、郑善愿、王隆争辩后的决定之一,如今不能说是天下皆知,但关中官场肯定全知道了,甚至许多人都在期盼这份名单的出炉,借以打击三宗名望。
杨集本来是准备全部公布的,但是裴淑英说了山东士族这么多的内部竞争,所以杨集决定只公布博陵崔氏一家,给予卢氏、李氏、郑氏争夺第一高门的机会。
这样既促使他们狗咬狗,又减轻了自己的负担,还留下了与郑氏、王氏谈判的余地,而博陵崔氏有多大的创伤,郑氏和王氏就多么在意这份犯官名单、多么想与自己和谈。所谓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一力降十会,便是这个道理。
裴淑英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想着杨集说的话,毕竟她的年纪摆在这里,再聪明也有年龄上、经验上的缺失。过了一会儿,小巧的鼻子忽然动了一下,疑惑的张望:“哪里来的烧焦味?”
杨集还没说话,尉迟恭已经大嚷大叫的说道:“公子,那边失火了。”
杨集和裴淑英出去一看,只见一道黑烟滚滚而起,随着上升渐渐弥漫开来。
“不是吧?”
“不会吧?”
杨集和裴淑英惊骇相顾,如果这火灾也跟杨集有关,那么就是两人凑到一起所发生的第四次意外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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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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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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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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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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