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直接拎着酒坛长饮一大口,随意擦了擦嘴角,道:“都已经是第五年了,那家伙还不肯回来…”
“又或者,只是在骗我们,这事也是他惯干的。”
林疏桐浅斟一杯酒,并不愿意去接萧绎的话,默然抿上半口,烈酒滚过咽喉,虽依旧不习惯,却也不会再似当年般狼狈。
“他再不回来,你就要撑不下去了吧?”
萧绎忽地抬首盯着林疏桐,一双眼瞳如刀锋般探出,破开重重迷雾,直指向他胸口深处。
林疏桐掌中的瓷盏咔地一声,有裂纹出现在无瑕的杯壁上,只待他松开,便会彻底碎裂。
他面色如常,缓缓将那瓷盏放下,换成了方才要递给萧绎的那个:“没有的事情。”
“没有的事情?”萧绎撑着下巴,掀唇笑开:“外面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说,炎序山主精神失常,随时可能入魔。”
林疏桐再替自己斟满酒,举起杯盏,轻描淡写道:“你也说了是传言,三人成虎,这些话不能尽数全信。”
萧绎一挑眉,懒懒靠着廊柱。
细雪穿花簌簌,林疏桐垂眸瞧着手中那杯陈酒,余光中忽地多了一角衣裾。
素裳红梅,悠悠曳过雪霜。
他顺着衣裾举目,便望见个眉眼含笑的少年,正抬袖要去攀折梅花,薄衫悄然滑落,现出如雪的皓腕。
“古人说柳眼梅腮…”
后边的话林疏桐听不太清,只是怔怔瞧着那少年的笑颜,心神流连其上,再难敛回己身。
晃神间,林疏桐听见自己的声音续在那少年的话后:“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春心动。
因景还是因人,他比谁都更清楚。
少年唇边的笑意更甚,拈着那梅枝缓步行来,伸手递与他。
他的目光却从不在那枝红梅上,只注意到少年眼睫上覆有细雪,这星点细雪落入眸中,沉进深海之底,当窗可见。
萧绎虽不在看林疏桐,却一直注意着,此时见他瞧着半庭飞雪出神,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汤圆抱着胡萝卜远远瞧着他们喝酒,不时啃上两口。
直至天色将白,萧绎才歪下廊沿,睡在那半尺积雪与一树红梅里,片刻后,林疏桐摇摇晃晃起身,扶着墙壁缓缓行走。
始终守候在旁的汤圆瞥见,立即上前扯住他的衣角:“那是书房,要休息该去卧室的。”
林疏桐充耳不闻,汤圆完全揪他不住,反倒被他带倒,跟着一并进了书房。
其间,青年还在喃喃说着些什么,汤圆离得有些远,听不太真切。
掩好的书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檐上一寸积雪震动,轻巧落在阶上。
汤圆松开林疏桐的衣角,一骨碌爬起来,瞧清他神情时一怔。
青年嘴唇紧紧抿作一线,眼尾泛着薄红,随时都会落下泪来,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还无人倾吐。
入门还没走几步,林疏桐就扑倒在地,汤圆赶紧上前去扶,却被他甩袖推开,生生向后滚了两圈。
林疏桐踉踉跄跄行至书案前坐下,食指轻轻拂过笔架上的墨毫,取了只那人惯用的,欲要下笔,又想起了些什么。
“没有墨,要如何写字呢……”
汤圆这才明白他要做什么,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边,拿过砚台准备磨墨:“怎么突然想写字了?”
林疏桐半垂眼帘,狼毫无意识地在纸上描写着什么。
良久后,汤圆方收到他的回复,如秋日熹微晨光下的轻雾,风一吹便会散开:“想要寄书信给一个人。”
汤圆哑然,道:“聚个水镜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要寄书信这样麻烦呢?”
林疏桐睁圆双眸,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是了,他答应过的,可以开水镜见他的。”
说着,就弯腰四下翻找起来,汤圆分外不解,问道:“又怎么了?是要找什么东西吗?”
“水镜,水镜……”
林疏桐絮絮自语。
可水镜分明是修士们相互联系的一种术法,并不是实物,找怎么会找得到呢?
汤圆以爪子拍了拍林疏桐的脸颊,希望他能后清醒一些:“你喝多了,水镜是要凝聚出来的。”
林疏桐面上尽是茫然,闻言蹙起了眉头,道:“那要怎么凝聚呢?我记不清楚了,还有事情须同他说的……”
汤圆长叹一口气,耐心道:“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就好了,我去办,你现在得先好好睡一觉。”
“不行,我要亲口与他说,”林疏桐下意识拒绝,汤圆只得无奈道:“不然我聚一个水镜出来吧。”
话音刚落,汤圆两只小爪子在身前画出个圆,一圈圈涟漪泛开,冰蓝色的水镜浮现在毛茸茸的兔爪间。
汤圆边聚镜边问道:“你是要寻谁啊?非要自己去同他说才肯放心……”
一片静寂,并无人应答。
汤圆只是只普通的雪兔,被谢照乘与谢与暮收养后才开了灵智,修为并不精深,一盏茶工夫便撑不住水镜了。
水镜破碎的那一刹,青年忽然出了声。
“要寻的是,谢照乘。”
他眉梢积郁多时的沉云为几折东风一卷,吹散成远山烟岚,于眼尾氤氲,覆上轻薄的水气,湿意渐深。
稍嫌喑哑的声音自唇角递出。
“他答应过的,若是我想他了,便可以开水镜与他说说话的。”
“我仿佛已有许久,不曾见过他了,红梅都开过了几度……他为何还不回来见我?”
说到最后,青年有些哽咽。
汤圆的嗓子忽地干涩起来,僵上好半晌后,它垂头道:“君上他…收不到水镜的……”
林疏桐错愕一瞬,旋即再度提笔,念念有词:“收不到水镜,就寄书信给他,总有办法的……”
墨色在纸上推开,工工整整于首行题下数字。
寄予皎皎。
汤圆扫过那信笺,胡须颤了几颤,一时无言凝噎,纵然写好了这信,君上也是瞧不见的。
斯人已去。
无雁能寄锦书,无鱼可递尺素。
狼毫在纸上洇染出大片墨迹,林疏桐却没再动笔,只是痴痴的望着皎皎二字,悬于眼下的水珠不堪重负,砸在纸上。
片刻后,纸上多了一行字。
照之有余晖,揽之不盈手。
终笔墨色极深,直透纸背,入木三分。
汤圆张了张嘴,想去劝一劝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将下去,垂下脑袋,默默替林疏桐磨墨递纸。
它也很想念主人。
将至黎明,林疏桐方肯停笔,案上足边墨书横陈,一张一页,一字一笔,皆有关于谢照乘。
他颓然倒在这一案相思上。
“我很想你,谢照乘。”
万言难尽,无涯相思。
雪色微青,日光入户,一只飞驳鸟忽地掠过玉屑红梅飞进书房,衔一朵春桃停于紫檀笔架上。
春桃飘然落在青年掌背。
林疏桐眼睫一动,缓缓睁开眼睛。
随碎金般的阳光同入视野的,还有垂头梳理他披散在案的青丝,许多鸟雀纷至沓来,书房一时尽是婉转清啼。
他直起腰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满怀疑惑:“怎么了这是?”
汤圆也被惊醒,翻身坐起,迷茫地望着这许多鸟雀。
飞驳鸟张嘴衔住林疏桐的衣角,扑腾着双翅欲往外飞,林疏桐不明所以,只得起身。
还没出门,林疏桐就嗅见了馥郁的芬芳,他眉峰微微一动,稍稍侧过脸,自这气息中辨出了桃花味与荷香。
不似是香料的味道。
林疏桐大步行出书房,遮了遮刺眼的目光,旋即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梅林名为梅林,倒也不是只有梅这一种花,譬如游廊附近就还有几株桃花生长着。
此刻这几株桃花却拂逆了寒天冻地,于这深冬枝头坠满薄粉。
汤圆也跟了出来,鼻尖轻轻耸动,咦了声:“好多花的味道啊!是谁在炼制香料么?”
那只引林疏桐出门的飞驳鸟停在林疏桐肩上,迎着苍穹啼叫两声,瞧模样,甚是欢快兴奋。
林疏桐眼皮一跳,隐隐察觉到什么,却又不敢确定,偏头去问那只飞驳鸟:“九州的花木,是不是全开了?”
飞驳鸟极有灵性地点头。
谢照乘去时,便是九州大雪。
林疏桐心神剧震,缓缓抬袖捂住嘴唇,眼尾不受控制地上翘,却还有水泽不住溢出,濡湿双颊与指缝。
汤圆呆呆望着他,不明所以。
林疏桐忽地背过身,向他处飞奔而去,动作多少掺杂进了笨拙与慌乱,汤圆赶紧跟上。
谢照乘卧室的陈设一切如旧,不曾变动,只桌上多了只宝匣。
这宝匣此时却极端不安分,匣身不住颤动,脱离开原本的位置,眼看着就要掉下桌案,却有手斜里将它抢了过去。
林疏桐都来不及去拭泪痕,眼眸亮得恍如幽夜寒星,开宝匣的五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宝匣被轻轻打开,两道寒芒飞射而出,绕着林疏桐左右飞舞,哪怕并不能说话,在场的人也可以感受到它激动的情绪。xǐυmь.℃òm
林疏桐长长吐出口浊气,面上是压也压不住的喜悦。
那是谢照乘的佩剑,镇海波。
在谢照乘离世时它断己身,早失却灵性变成凡铁两段,此时却又恢复成了当初的模样。
气喘吁吁追来的汤圆盯着那两道寒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幻觉后一蹦三尺高,拔腿就跑。
“元宵!君上要回来了!”
汤圆的声音响彻整个梅林。
林疏桐压下澎湃的心绪,向断裂的镇海波招了招手,镇海波嗡鸣几声,自动飞回宝匣中。
他轻轻拍了拍镇海波,像是在安抚它一般:“我这就带你去寻你主人。”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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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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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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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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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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