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终是回到了咸阳,回到了自己的家。
一别六年。
家中却不再如故。
以往小不可言的门庭,如今已成参天之势。
身为大秦下一任继承人。
嬴子楚的府邸,自然再不可同日而语。
门庭浩大,宾客如云。
往来人群,络绎不绝。
大了很多地。
多了很多人。
然而地一大,人一多,心却是不齐了。
再不是从前那个小而温馨的家了。
偌大的门庭中,藏着无数的蝇营狗苟。
个中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不过门庭虽大了。
然而那个此前那个书房,却依旧如故。
还未赴邯郸的时候。
嬴政便总在此地,听着嬴异人,不,现在已是嬴子楚的父亲,同吕不韦谈论着家国大事,谈论着胸中抱负。
而如今。
已是成了小大人的嬴政,和赢子楚席地而坐。
一盏烛光,两道身影,四目相对。
所论的,却不是什么家国大事,尽是家长里短。
“政儿,邯郸六年,学业如何?”
嬴子楚眯着眼睛,笑眯眯的询问着。
而嬴政却也只是淡然道:“倒是看过些书,皆未曾深入,略知其意罢了。”
而嬴子楚非但不恼,反而还是点头轻笑:“如此甚好,尽阅其书,通其意而弗全信。取百家之长而补其短,大善。”
“既学有所成,可复得几友?”
又一询问。
嬴政脸上的表情带上一丝波澜,缓缓的望向东北方:“或许,算有一人。”
嬴子楚眯着眼睛:“一人?”
嬴政缓缓点头:“或许是有一人。然此番,他已与我,别于邯郸。”
嬴子楚沉默着。
少时,缓缓点头。
略带怜惜的拍了拍嬴政的肩膀:“你这一路,该如此苦的。”
嬴政默然,忽而又转头询问:“倒是父亲,听说这些年,又娶妻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
嬴子楚本是淡然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变化。
似乎不愿再去看嬴政的眼睛,缓缓点头:“身处此位,终是身不由己。”
“你大母言得,此番我为嫡子,若仅你母亲一妻,有失身份。”
嬴子楚口中的大母,自然不是华阳夫人,而是嬴政亲祖母夏姬了。
夏姬乃韩人。
而她为嬴子楚张罗的这门婚事,所迎之人,自然也是韩人。
乃她在韩国为贵族的侄女。
嫁于嬴子楚后,便以韩夫人称之。
在嬴政至得邯郸的第二年,便为嬴子楚诞下一子,名成蟜。
看得嬴政略带深意的神色。
嬴子楚只是摇头:“你弟成蟜,近日身体欠安,便未曾去得迎你。”
“待来日病愈,我唤他前去见你。”
嬴政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些什么。
复望向子楚。
六年不见。
曾经心中忐忑,命如浮萍的那个公子异人。
如今已不再随风飘荡,一言一行却是有了无上的威仪。
处变不惊,遇事淡然。
不动则矣,动如雷霆。
而这种威仪,乃王势。
这样的王势,嬴稷有得,安国君亦有得。
而如今,嬴子楚的身上,也有了这种王势。
父与子,四目相对。
虽未再言语,但一切皆已再不言中。
一番言语,却再未谈得其他事情。
便连前番,嬴政于边境遇刺之事,嬴子楚也像是全然不知一般。
及至数月。
很快。
便是到了嬴稷的葬礼。
这是陆仁自来此世后。
参与的第不知道多个葬礼。
但是他知道。
此番能让他记住的。
却不过寥寥。
其一,便是武安君白起之葬礼。
而其二。
便为秦人嬴稷之葬礼。
他如同一个旁观者。
默默的看着。
一时之间,仿佛是回到了六年前。
看着巫人嘴里不住悲呼:“王上!魂归来兮!”
看着他们将嬴稷生前之衣物,扔至屋下。
再看着他们将装着嬴稷衣物的箱子,置于那棺木中。
他们觉得,只有如此才能让嬴稷离体的灵魂,重新回到棺中,并使之重生。
曾经陆仁只觉得荒谬。
但是这一次,他却多么希望,那是真的。
然而希望,却仅仅只是希望罢了。
随着棺木合上。
阴阳两隔,便是永别。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
嬴稷是秦王。
本以诸侯之礼葬之。
然而眼下,距离嬴稷去世,却已过七月。
诸侯之王,却以天子之礼而葬之。
这是赤裸裸的逾制。
然而此番,却并未有人提出异议。
便连那些为吊喑而来列国使臣,却也是如此。
不但没有任何异议,反而恭恭敬敬的以敬天子之礼,为嬴稷哭丧。
而这,便叫做威势。
既是嬴稷这秦王的威势。
亦是大秦的威势。
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此葬礼。
秦王嬴柱。
不,或者是太子嬴柱,拖着病体,前来主持。
虽然私下,皆以秦王而称之,秦国的大小事务,皆由赢柱而主导,可谓大权尽握于手。
但事实上。
此刻的赢柱,不是秦王,仍为安国君,仍为秦国太子。
以礼。
他这秦太子,需得三年服丧期满,方得即位,为这大秦之王。
在服丧期满前,虽有秦王之实,却仍以太子之名称之。
但是此刻的嬴政觉得。
自己的这个大父,怕是撑不过三年服丧期满了。
嬴稷死了。
嬴柱这个长子,也老了。
嬴稷卒于去岁,去时,已年过古稀。
而嬴柱,如今也已过得知命之年。
他本就身体不好,不似嬴稷那般硬朗。
自嬴稷死后,或是忧思过度,或又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病了。
病得很重,便连朝野上下,诸多事宜,也不得不分润给嬴子楚这个嫡子来处理。
今日,若不是嬴稷之葬礼。
怕是嬴政,也是难以见得自己这位大父的。
随着赢柱的主持,藏礼也是按照流程,一步跟着一步进行下去。
很快,便到了最后一步。
嬴柱拉动棺木上的绋绳,来回九起而九哭。
其余人等,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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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轮到了嬴政。
手中握着绋绳。
一时之间,却是千般滋味在心头。
明明没有雨。
但是此刻的陆仁却感觉,自己的脸庞,定然是被打湿了。
双手紧紧的握着那绋绳。
却似有千斤重。
“永别了,老友。”
随着陆仁拉动绋绳。
一切,便已是尘埃落定。
既葬礼之后。
主持葬礼的赢柱,自然是要开始宣布先王嬴稷之生后事。
然而面前的主持前番葬礼,嬴柱似乎便已力有不逮。
故此番出面之人,变成了赢子楚。
“太子以先王遗昭!”
“自即日起,大赦罪人,大秦承平!”
一声呼喊。
众人皆躬身,大呼先王仁德,太子圣明。
又起。
嬴子楚手持诏令,再呼:“再者,修先王功臣。拜公子子楚,为太尉!”
嬴子楚置诏令于手,而后向后躬身:“先王仁德,太子圣明!子楚领诏!”
一番话后。
鸦雀无声。
唯余台下,一群人面色微恙,似有不甘,却是怒不敢言。
而后。
嬴子楚复持诏令,又呼:“拜阳泉君为相邦!”
赢柱之妻弟华阳君当即出列:“先王仁德,太子圣明!芈宸领诏!”
“吕不韦为廷尉,拜上卿!”
“……”
一轮轮的封赏。
很快。
嬴子楚微微的眯着眼睛,望向台下一侧,而后转头再呼:“公子嬴子傒,为宗正,拜上卿。”
轮到这一句的时候。
几乎现场所有人,都是将目光望向一处。
所望之人。
不是别人。
正是公子子傒。
此人,乃嬴柱之长子,亦为庶出。
值子楚之前。
他正是被认为最有可能继承安国君之位的人。
此前,也颇受赢柱所喜。
若无子楚。
或许,待得今日,站于台上之人,便不是别人,而是他嬴子傒了。
但是现实没有如果。
他的位置,终为子楚所取代。
一个他从来都未曾正眼相看的人。
在短短数年间,便夺去了他所渴望的一切。
嬴子傒恨吗?
自然是恨的。
此刻的他。
紧紧的盯着面前的嬴子楚,双拳隐于袖中,早已紧紧攥着。
其目光之中,也满是不甘。
听得封赏,久久未曾言语。
而这边。
嬴子楚抬头,漠然而视:“嬴子傒,诏令于此,还不接令!?”
一声呼喊。
将嬴子傒从幻想拉回了血淋淋的现实。
咬着牙,自袖口缓缓的抽出了双手,交叉拱于额前:“赢子傒,领诏!”
失败之人。
便如丧家之犬。
此刻言语,于众人而听之,也不过犬吠。
一旁的嬴政摇了摇头,望向嬴子傒的眼神,便似望着一个死物一般。
而后,轻飘飘的收回了目光。
于是乎。
便是在如此的情况下。
嬴稷的葬礼,终还是落幕了。
而这。
也是一代雄主,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道痕迹。
不会在有人想到。
在一个夜晚,有一个秦王,紧紧攥着九鼎,死死也不愿放开。
在那日,雍城之郊,及祭天大典上,未曾来得及说完的豪言壮语。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
人总是想着,人定胜天。
然而天,却不回应。
只是残酷的赐予你血淋淋的现实。
让你在弥留之际才是明白,天意终不可违。
这样的道理。
经历过一次的陆仁,自是再明白不过了。
便如此刻的嬴柱。
又如此刻的赢子傒。
果不其然。
自葬礼之后。
嬴柱这太子的病,似乎是更重了。
自葬礼之后,更到了只能卧床的地步了。
而朝野上下的一切大小事务,皆尽数交于任太尉的公子子楚之手。
这是葬礼之后大秦的第一次朝议。
群臣毕至。
不过片刻。
已为廷尉上卿的吕不韦,忽而起身:“启禀太尉,臣有本奏!”
端坐于王座之旁。
子楚眯着眼睛,缓缓点头:“所奏何事?”
吕不韦一脸锐利之色,却是将目光望于一侧:“臣请弹劾,大秦宗正,公子子傒!”
一番言语。
满座皆惊。
嬴子傒坐而惊起。
怒目而视。
至于一旁秦卿,却是缓缓摇头,似有垂怜。
而这边。
子楚依旧是面无表情,目光在吕不韦和嬴子傒的身上,不住的逡巡着:“子傒乃嬴氏宗正,乃大秦栋梁!吕卿,若你构陷,可知其罪!?”
吕不韦神色不变,依旧正色,手持玉笏,便是朗声道:“臣乃廷尉,主司狱断刑之责!”
“嬴子傒身为大秦公子,大揽门客,豢养私兵,私铸盔甲,私藏兵刃,弓弩!”
转头。
此刻的吕不韦浑身上下,已满是煞气。
顿了顿。
便又道:“且数月前,公子政于秦赵魏边境遇刺之事,业已查明,乃受公子子傒所使!”
“其罪,证据确凿,故请太尉定夺!”
一声呼喊。
终于是忍受不住的嬴子傒。
是涨红着脸,毫不客气的指着吕不韦以及殿上的子楚,是朗声呵斥道:“嬴子楚,吕不韦,尔等此乃公报私仇!”
“吾何时刺得嬴政!?”
一声呼喊。
吕不韦转过头来,嘴角却是带上一丝冷笑:“那便是说,公子大揽门客,豢养私兵,私铸盔甲,弓弩,兵刃之事。”
“乃是实情了!?”
一番言语。
嬴傒面色一白。
支支吾吾。
却不过故左右而言他。
再无一言以对。
故。
朝议后。
嬴氏宗正,公子子傒。
以大揽门客,豢养私兵,私铸盔甲,弓弩,兵刃;刺杀公子政一事坐狱。
一月后。
证据皆确凿。
本以死罪。
然太子嬴柱,念子傒乃大秦宗正,嬴氏宗亲。
且此前,于大秦多有功劳。
故免其死罪。
贬为庶民。
一时之间。
大秦上下,皆是议论纷纷。
嬴傒当真是刺杀了公子嬴政么?
没人知道。
也并不关心。
大家只知道嬴子傒揽门客,豢养私兵,私铸盔甲,弓弩,兵刃,证据确凿。
自然该当其罪。
如此这般。
又是两月过去了。
大秦却又再起风波。
无他。
大秦安国君,太子嬴柱要即位了。
本是嬴稷死后。
嬴柱需得守孝三年,方可正式既位。
然而此番。
距离先王嬴稷死后,不过一年。
于此十月己亥日。
嬴柱便匆忙即位。
当日。
嬴政望得宫中来来回回忙碌的宫人。
虽一派喜庆庄严。
然而这喜庆之下,却是藏着淡淡的悲哀。
虽以戴红。
然而此番咸阳宫中,却已开始悄悄的准备缟素。
个中意思,皆只在不言中。
人终不能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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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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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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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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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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