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前还明亮的月亮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花园像是被泡进了一锅乳白色的浓汤里,玉秋伸出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坏了!玉秋心里一惊,连忙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确定身边没有强烈的妖气后,她猜测要么是有人类施法有意困住她,要么就是自己误打误撞触发了这片花园里的某个阵法。
从前玉秋听老狐狸们说过,天津城外的乱葬岗附近有个村子叫做镜园村,住在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在屋檐上挂镜子,四面合围的房屋天然形成了一座能迷幻心智的镜阵。说是为了驱鬼,可人死后哪有鬼,只可怜了那些成精的狐狸、狸猫、黄皮子,他们一旦闯进去就会找不到出路,彻底困在里面直到饿死。
上次下山差点叫人做成狐狸领子,这次下山第三天就被困在阵法里。玉秋也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实在运气背,还是该骂那书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明明多数凡人口中狐仙下凡都是和人类要成亲的,只有爱死爱活,哪有她这种货真价实的要死要活。
玉秋烦躁地跺了跺脚,又打了个响指。她想把刘玲残留在学校里的生气做引导,顺着银丝走出白雾,可沿着那股细银线走了好半天后,玉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这片花园似乎怎么也绕不出去。
按说若是困妖怪的法阵不该困住刘玲的生气,可如今这情况看来,眼前的白雾就不是困玉秋,而是为了困住刘玲的残魂!
玉秋想明白了这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心里猛然一抖。她急忙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那是下山前母亲塞过来的,说是老祖母的物件都被她老人家施加过庇护咒,能在关键的时刻保佑小辈平安。
“涂山老祖,佑我狐族。三魂不乱,魄无倾覆。心如宁水,目如楚炬。邪魔祸祟,闻令避退。”玉秋闭上眼,用梳子从头梳向发尾。她一边缓慢地梳着头发,一边念着母亲教过的静心咒,当念到第三遍时,眼前的迷雾被一阵大风吹开。
玉秋再次睁开眼,已经走到了那片花园的边缘,就在她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低微稚嫩,乍一听似是个孩童,可再仔细分辨又会发觉那声音过于尖细,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扭曲怪诞扎人耳朵。
刚才就是她在施法困住刘玲的残魂吗?玉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矮灌木后有晃动的火光,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玉秋掐了法诀将自己隐身,小心地走到灌木后面,透过缝隙看向正在哭泣的人。
那是一个正在烧纸的身材矮小的女学生,她的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面貌乍一看像没长开的孩子,但仔细瞧就会发现她的下颌骨棱角分明,是一张成年女人的脸。孩子的五官,成年人的轮廓组合在一起,就是让人说不出的怪异。
她看起来约莫也是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和那栋女生楼里的人一样,蓝色的短衫,黑裙子,只是不如她们干净整洁,裙上沾了泥土,袖口有着破损,瞧着颇是寒酸。
“你走我怎么办?她们又要欺负我,你最好……可你却走了……你也不要我……”女学生一边烧一边哭,嘴里反复念叨着:“玲玲,我好想你……我不敢回去睡觉……”
刘玲!玉秋后背生出冷汗,她在刚才居然看到了刘玲,少女半透明的身体就站在那个女学生的背后,用一种满是哀伤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又缓慢地扭头看向玉秋,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消失了。
人有三魂五魄,刚才所见该是刘玲一缕残魂,难怪在倚梅楼里会有那么多刘玲的影子,因为残魂还在这里,她是被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学生困住了。按理说被困的残魂会愤怒会怨恨,但刘玲的残魂却满是悲悯,她不恨她,甚至于在她的眼睛中,玉秋感觉刘玲似乎想留下来……
玉秋收了隐身的法术,从灌木丛后绕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女学生背后,问:“你认识刘玲?”
听到声音,烧纸的女学生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身体往前栽倒,差点一脑袋杵进火堆里。幸好是玉秋手快把人拉住,女学生慌手慌脚地回头,见到来人捂住脸,站起身想要逃跑。
玉秋的目光落到火堆边,几张黄色的符纸还没有烧完,上面繁复的花纹她认得,那不是常烧给死人的往生符,而是召唤亡灵的符咒。难怪花园里会有困住自己的白色迷雾,难怪刘玲的残魂会在这里出现。
“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认识刘玲?”玉秋哪能让她跑了,上前两步把人抓住,问。
女学生被吓得够呛,她浑身不断地哆嗦,声音抖了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玉秋上下打量着她,觉得实在是有些可怜,心软地轻轻拍了拍女学生身上的纸灰和泥土,说:“我刚才听你烧纸的时候提起‘玲玲’,你是认识刘玲的吧?”
“你……你是谁?”女学生问。
“我?我叫玉秋,是刘玲的朋友。”玉秋回答。
“不!不是的,你不是玲玲的朋友,”女学生用力摇摇头,她大大的如幼童一般的圆眼睛里流下泪水,声音虚软:“玲玲只有我一个朋友。她说的,她只有我一个好朋友……你怎么会是她的好朋友?你要是她的朋友……那……那我算什么?”
女学生本来长得就怪异,夸张的摇头动作让她显得更加神经兮兮。玉秋见状也不敢刺激,立刻改口说:“刘玲以前在乡下老家住过一段,那时候我们是朋友。后来她回了城里,我们偶尔会写些信,说是朋友,但也算不得多好。”
“你叫什么名字?”玉秋解释完,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女学生。
听到了玉秋说她不是刘玲的好朋友,那个女学生的神情才缓和了下来。她低着头又恢复成了最初那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样子,用稚嫩而尖脆的声音说:“甜甜,我叫张甜甜。”
“甜甜……哦,我想起来了!玲玲写信给我的时候说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甜甜。原来就是你啊!”玉秋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安慰着张甜甜。虽然谎言简单粗劣,但效果很好。这话一说出口,张甜甜的神色立刻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恐惧抑或是抗拒了。
“她是这样说我的?”张甜甜抬起头看向玉秋,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问。
“是啊!刘玲是这样说的,我发誓!”玉秋说着拉住张甜甜的手。她的手指很细很短,像那种没有长开的小孩子的手,但是手腕又短粗有力,浑身处处都充满了矛盾。
“玲玲真好,只有她不欺负我……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可是她现在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帮我……再也没有了……”张甜甜说着又抽动肩膀哭了起来。
玉秋赶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我呀!还有我呢……我做你的朋友嘛,好不好?”
张甜甜摇晃着脑袋,她哭得厉害,声音粘糊在嗓子里。玉秋安慰好半天,才听清她嘴里的嘟囔:“刘玲是我最好的朋友……谁都不会替代她……你不行……谁都不可以……她是最好的!她就是最好的!”
张甜甜太执着了,她的性格也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旦认准谁是最好的便不会再改变,怎么样劝也没有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鬼魂的,你不会再见到刘玲了。”玉秋轻声在张甜甜耳边说。
“玲玲是好人,是最好最好的人!只有她不会瞧不起我!只有她不欺负我!”张甜甜的小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可眼泪却总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流得越多。她泣不成声,不再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近似宣泄地大喊:“我知道玲玲不是意外溺死的……他们在撒谎!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恶人没恶报!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没有鬼魂?这世上就该有厉鬼,我恨不得玲玲的鬼魂能把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一个撕碎!我死后愿做恶鬼!我要给玲玲报仇!让害她的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张甜甜哭得脱力,摔坐在了地上,她双手环抱膝盖哇哇大哭,嘴里不断叨念着是玉秋听不懂的方言,她应该是咒骂着谁,脆清脆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左刺右砍。
玉秋把张甜甜抱进怀里,下颚抵住她的额头。小狐狸用了共情的法术,她原本是想通过张甜甜找些关于刘玲的记忆,但情绪像泄洪,她刚一接触就被团团裹胁,如心脏碎开,如皮肤割裂,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
她们是朋友啊!是最好的朋友离开时的痛苦……小狐狸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悲伤的浓烈情绪,她半张开嘴,痛苦地大口呼吸。
远处有灯火在逐渐靠近,应该是听到声音找过来的巡夜人。玉秋顾不得擦掉眼泪,她强迫自己剥离开与张甜甜的共情,然后吹了口气将怀里的人迷晕,随后又把烧了一半的火堆熄灭,拖着张甜甜躲在灌木后。
等着巡夜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离开,玉秋这才松下口气,她低头看着张甜甜,忽然有些羡慕刘玲。来人间走一遭的小狐狸也想有个朋友,那种想她、念她,会为了她伤心难过的真正的朋友。
“我想做你的朋友。”玉秋嘟哝着,背起人回到倚梅楼。她转了一圈实在分不清张甜甜到底住在哪个房间,只能把她小心地放在走道里。
冷飕飕的夜风从半开放的楼道里灌进来,撩起玉秋的长发。她擦了擦刘玲的戒指又打了个响指,那些残影重新浮现出来。玉秋仔细分辨着,发现刘玲总是手里拿本书,乖巧而文静地从楼道里走过,她在水池边洗脸,在衣架前晾晒衣物,侧身微低下头与人说话,恬静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玉秋猜她身边应该是身材矮小的张甜甜。
她真温柔真好看!玉秋边走边看着刘玲生前的残影,她想如果我是南洋大学的学生,应该也会想成为刘玲的朋友。直到在三楼306号房间前,玉秋看到了刘玲的另一边,她似乎正在与人撕扯争执,温柔的眼眸因为怒气而圆睁,伸开胳膊挡着身后的人。
第一次见到这些残影时,玉秋并没有太多感触,甚至觉得碍眼。可是再次见到,在与张甜甜共情后,玉秋只觉得刘玲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血有肉,温柔而勇敢,可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没有了,死得不明不白,埋葬得稀里糊涂,她的母亲和哥哥没有办法保护她,她的父亲为了所谓的颜面而放弃她。这一生她只有一个朋友,一个想把她拼命留下来的人。
玉秋的悲伤再次袭来,一眨眼,眼泪涌出眼眶。这次不是共情,是她自己在流泪,玉秋很惊讶,因为自己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流过眼泪了。她听过很多动人的故事,但不管说书人如何舌灿莲花,她也始终只当成一个故事,但眼前不桶,张甜甜、刘玲那是活生生的人。玉秋的手压在胸口,她感觉自己和从前不太一样,变得更像一个人,或者说她开始向往自己成为一个人,一个有朋友有感情的人。琇書蛧
“会有真相,一定会有一个真相,”玉秋暗暗在心中发誓,为刘玲可悲可惜的一生,为张甜甜的偏执,也为了她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友谊。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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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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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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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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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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