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匠作放下的酒壶,再次打开。
他独自坐角落里,一口又一口的喝闷酒。
早上就贪嘴这么多口,这壶酒应该不够他晚上铸剑时喝的了。
这就像一个痛改前非者,明明已经设定好了明日七点起床后的崭新自律时间表,精确到毫秒的那种,可是今晚又忍不住在自律前稍微放纵了一把,直接玩到了早上六点。
老匠作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
早餐铺子。
“老板娘,蒸米耙怎么还没好?”
隔壁桌那一伙聊天的剑工中,有一个青年脸色不耐烦道。
这个青年从刚刚进来起便被其它剑工拥簇着,似是小群体的中心。
他一身干净的蓝色匠服,发冠还颇为飘逸的束起,面色高冷。
其它剑工们聊天时,蓝服青年抽出一根木筷,指间转筷,似是懒得插入。
不过刚刚听到同伴们讨论那位新来的县令爷的时候,他冷笑嘲讽了两句。
眼下,蓝服青年催促不满的话语一出,后厨的女穗工们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领头的女穗工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弯下腰,一脸歉意:
“对不起诸位爷,新一笼耙还没蒸熟……”
刚才一进门就打诨插科的一个中年剑工笑语:
“老板娘,速度麻溜点,可千万别耽了误陈兄的上工,咱们这些闲汉可以等,摸鱼迟到无所谓,陈兄弟不一样,他可是名匠陈老之子,还是咱们剑铺最年轻的新晋剑匠,等会儿吃完饭是要去甲三剑炉铸剑的,耽误了一息,你们这小摊子都赔不起。”
领头的女穗工更慌乱了,赶忙上前卑微谢罪。
古越剑铺在蝴蝶溪西岸的剑炉分四等,甲乙丙丁。
而甲等剑炉无不是在靠近蝴蝶溪的优异位置,甲等三号剑炉自然也是名列前茅。
众人周知,除了传闻中只是虚设从未存在过的甲一剑炉,和顶级名匠云集、只铸皇贡之剑的甲二剑炉外,古越剑铺最厉害的便是甲三剑炉了。
蓝服青年轻哼一声,面对女穗工们的敬畏目光,与周围食客们投来的艳羡眼神,他若无其事的把玩筷子,不置可否。
其实他只是沾他爹的光,才进了甲三剑炉给他爹打下手,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依旧是这小摊上所有人眼里的遥不可及。
蓝服青年挺享受这种以他为中心的氛围。
可这时,一个布裙小穗工手捧一盘热乎乎的蒸米耙,走出简易大棚里的厨房,然后在众目睽睽下,把它端到了蓝服青年等人隔壁那张只坐有一个麻衣老人的桌上。
阿青转身,回去织穗。
老匠作自顾自抽出一双筷子,轻戳整齐,准备吃饭。
蓝服青年顿时拉长一张脸,旁边那中年剑工瞧见,立马皱眉不满:
“老板娘,不是说新一笼还没熟吗,怎么有些人都要吃上了,糊弄咱们呢?还是人家给的钱多?”
“没有没有,这,这是个熟客,阿青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单独热一盘……”
“算了不吃了。”
蓝服青年起身准备走人,旁边巴结他的同伴立马把他拉回来。
有个脾气蛮横的剑工直接起身,把老匠作筷子下的这盘热腾腾的蒸米耙抢了过来,拿到蓝服青年身前的桌上,只丢下一句敷衍:
“抱歉抱歉,烦请等下一盘。”
老匠作手里捏一双整齐筷子,举在空中,默默盯着空荡荡的桌面。
一动不动。
众人侧目,过了会儿,这孤身一人的佝偻老人还是没有动静。
女穗工们只能也默认,没去阻拦。
早餐铺子又重新恢复清晨热闹。
蓝服青年一行人继续吃吃喝喝。
老匠作没去听身旁老板娘的道歉,拎起半壶晃荡的黄酒继续饮,这壶酒指定是撑不到晚上了。
他年轻时就明白一个道理。
如果道歉有用,那这世上还要剑做什么?
比往日多浪费了半刻钟,新的蒸米耙呈上桌,老板娘还多加了两个。
老匠作没说话,默默吃完,放下筷子,起身准备离开。
咯噔一声。
桌上又多出一壶酒。
老匠作发现与他手里这壶一模一样。
老人抬起枯槁眼皮,瞧见布裙小穗工的一张清秀小脸。
她又跑去后厨抱了一壶酒出来给他。
原来这跑腿小丫头不是每天去现买,而是多囤了几壶。
路走宽了。
“记上。”声音有些沙哑。
清晨不喜欢说话的老匠作说。
布裙小穗工没回话,转身小跑回那处木凳,爬上去坐好,继续低头,两条纤瘦小腿轻荡,仔细织穗。
老匠作拎起两壶酒,平静穿过闹集,一路无人注意他。
老人回到半山腰的剑炉房,刚进门就对房内一个垂手等候的奴仆说:“叫柳子文柳子安过来。”
奴仆二话不说,立马出门。
少顷,一个病殃殃的锦服青年最先赶到,是柳子安。
进门后,他垂手垂目,语气恭敬:
“大哥还在东岸县城,已经派人去叫他了,老先生稍等。”
“不等了,你回去和他说吧。”
老匠作从炉火旁起身,从柳子安身边经过走出门,来到屋外草坪上,他面朝蝴蝶溪,抿酒,望气。
柳子安眼神遣退身旁仆人,跟随老人来到风大的草坪处,站其身后,耐心等待。
“折翼渠是怎么回事?”
“是新来的县令,有些脱离我们的掌控。”
“呵,这龙城县还有能脱离你们柳家掌控的东西?”多年没外出的老匠作反问。
“老先生缪赞了。这个新县令确实棘手,有些事大哥还在犹豫要不要做……”
老匠作冷声打断:
“老夫不管伱们俩怎么做,也不管难不难,老夫只提一件事。”
“老先生请讲。”柳子安肃然。
“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不准变动,保持现状,不管是折翼渠也好,还是云梦泽的梅雨涨水也罢,这下游西岸的水位必须维持不变!”
老匠作冷冷道:“三个月后,我管他洪水滔天。”
柳子安一愣,旋即浑身颤栗起来,口干舌燥的问:“老先生的意思是……”
“三个月内。”
老匠作又饮一口酒,今日黄酒多一壶,管够。
他吐出一口酒气,点头:“三个月内,它必将出世。”
“好……好……好!”柳子安重重点头,连道三个好字,“终于要来了吗……”
这位柳家二公子手指颤抖,捏成拳,又松开,又捏拳……甚至忍不住在草坪上来回踱步徘徊。
他脸色激动,似是一场做了十年的梦即将成真。
老匠作皱眉:“就开始激动了,折翼渠的事解决了?”
柳子安冷静了些,轻轻摇头,“老先生,折翼渠暂时不用去理。”
“什么意思?老夫不懂这个,不要给我卖关子。”
柳子安直接道:
“折翼渠是一项大水利,裁弯曲直说不定确实可以一劳永逸治好龙城水患,但它并不像狄公闸那样技术性高工程量小,而是正相反,所以三个月内很难凿通,这种工程量起码上百天起步。”
他同时长松了口气:“而老先生您只需要最后三个月,所以,咱们蝴蝶溪西岸暂时无忧,只不过,这会关系到半年后古越剑铺的营生……”
对后面的话,老匠作顿时不感兴趣了,他刚刚说过,三个月后管他洪水滔天。
“那狄公闸呢?”老人又冷脸问,“老夫听说它还没修,你们到底在磨磨唧唧什么?”
柳子安脸色有点尴尬:
“狄公闸按理应该龙城县衙来建,应该他们急,可现在的情况……县衙被那个新来的县令带歪了路,转头去挖折翼渠了……”
老匠作挥手打断:“所以你们也不修了是吧?”
柳子安立马用力摇头。
老匠作回过头,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给老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夫只管那口剑,也只盯着蝴蝶溪的‘气’,其他杂事你们来处理,这也是当初老夫带它来找你们柳家,你们亲口保证的。”
柳子安低头低眉:“知道了,老先生,狄公闸一定会修,三个月内蝴蝶溪水位绝不会涨,我回去就与大哥商量。”
老匠作看了他会儿,点点头,准备返回茅屋。
柳子安露出些欲言又止的脸色。
老匠作顿步,头懒得回:“有屁快放。”
“是这样的,那个新县令有点麻烦,大哥也正在找上面大人物商量,但我想着,老先生不也是大人物吗,这儿说不定也能给一点……”
柳子安适当停住话语,诚恳道:“不过也没事,老先生忙,抽不出手也没事。”
“你小子倒是聪明。”
老匠作轻笑一声,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行。”
他忽转过身,一截枯指点着山下蝴蝶溪边的那一座热火朝天的甲三剑炉,平静道:
“甲一剑炉不能动,天给你们整一柄小玩意儿,拿去解决麻烦,或是送个能解决麻烦的人。这三个月不要再来烦老夫。”
“是!”柳子安立马点头,想也没想就决定了山下近百位剑匠的去留归属。
他反而一脸感激道:“多谢老先生!”
老匠作转身回屋,路上似想起了什么,摇头嘀咕:“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和老夫用一个档次的炉子?”xǐυmь.℃òm
屏气凝神的柳子安闻言不解,但也不敢多问,他在原地纹丝不动,恭敬目送老人离开。
老人双手背在身后,指拎酒壶,朝那座熄火多年宛若废弃的甲一剑炉走去。
他不是匠作。
他是铸剑师。
他要铸一口飞剑,教天下练气士尽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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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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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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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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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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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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