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六娘子降生,需要一位乳母。
乳母相当于半母,长日与小女郎相伴,粗鄙无教之人肯定不行。
挑来拣去,就这样,良媪来到了姜佛桑身边。
良媪并不通诗赋经纶,仅跟着父亲识了些字,即便如此也很是少见了,何况她又是女子之身。
姜佛桑初启蒙时,她每日最喜欢做的就是带着小女郎认字,可对于自己那三个儿子,却是一字未教。
“媪为何如此?”
面对女君的询问,良媪沉默良久,怅然道:“不识字未必不好,识了字,明了理,便不会再安于现状……”
可既已为奴,不安于现状又能如何?
读书使人明智,智明若带来的只是痛苦,还不如浑噩一世,总也有些世俗人的快乐。
姜佛桑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
从良户沦为奴隶,良媪的心里想必经过了很长一番撕扯煎熬,才终至认命。
她不想让后辈也和自己一样清醒着痛苦,所以宁可让他们愚昧着沉沦。
这不怪她——
从前朝,或者更早时候起,一日为奴,几乎就等于世代为奴。
见过赠奴、赐奴、转奴、卖奴的,释奴的情况却几乎没有。
因为一旦开了口子,人心思变,万一那些奴隶再不肯安分做奴隶了可怎么办?
而没有了奴隶,没有了三六九等,士族又何以成为士族?
世族之人会自掘根基。
所以先前姜佛桑放免皎杏时,良媪说:“这不合规矩”。
她未必是嫉妒,也未必不渴望,只是出于一个奴的义务,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要尽到提醒的义务。
活生生的一个人,言行永不能一致,永远要与本性相背,如何能不痛苦?
姜佛桑抓住她的手,轻晃了晃:“媪还担心什么呢?良大良二皆已得免奴身,良烁今后也一样,他们无需再安于现状,这天高地阔亦有他们的一份。”
良媪似哭还笑,不停点头:“女君说的是、女君说的极是……媪只是、只是担心……”
“我懂。”姜佛桑轻笑,“媪心中所想,我都知晓,我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只是媪,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万人之上,下面的人想往上走,若久无出路,便只有掀翻上面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危险。没有千年万年的君王,也不会有千年万年的奴隶,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早点摆正心态没什么不好。”
良媪不甚明白女君后面的意思,不过欣慰的情绪掩盖了疑惑。
“碰着女君这样的主子,是他们的福分。只是他们早已过了开蒙的年纪,尤其良烁,倔头一个,只怕女君辛苦一场,结果不过对牛弹琴。”
姜佛桑不答反问:“圣人言有教无类,此言何解?”
良媪识字就是自《论语》始,这个当然难不倒她。
“不拘什么人都可以受教,不能因为贵贱、贫富、贤愚、善恶等理由,把其他一些人排除在……”
良媪说着停下,看了眼含笑的女郎,无奈:“女君既愿意教那就教吧,左右途中无聊,打发时间也好,只是切勿累着自己。”
“媪放心。”
最初确实是心血来潮,但既然开始了,那必然要做到最好,备课自是少不了的。
姜佛桑让仆人从装满书籍的木箱里找出论语一册,于灯下将早已烂熟的内容又看了一遍。
翌日,菖蒲等人做好各自分内事,就赶紧跑来爵室。
姜佛桑已在此等候多时。
随着时间推移,一双双求知的目光从兴奋变得茫然、疑惑、费解……
原来识字和听故事竟是不一样的——一个五光十色,一个云里雾里。
幽草甚至觉得认字是门再苦不过的差事,她宁愿去庖室做苦工。
但既然答应了女君,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
良烁几个瞧着也很吃力。
姜佛桑事后反思了一下,觉得是自己过于想当然了。
既教读写,又教义理,两者同步,结果就是一样也不得消化。
索性先把字认全,其他再徐徐图之。
不过……她看了眼手中的论语注本。
其实这并不适合作为启蒙读物。毛诗也差不多,《左传》之类就更不相宜了。
姜佛桑忽而想起先生无聊时教乞儿念过的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
“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后半部分她记不太清了,而且涉及到的君王朝代也多对不上号,需要修改补充。
这晚,姜佛桑备课到很晚。
不过辛苦是值得的,按照新书教授,再辅以拆字讲解法、象形识字法,菖蒲她们果然轻松很多,学得也快。
识字的同时,故事也没停,寓教于乐,众人学习的兴致非但没减,反而愈发浓厚了。
-
邵伯喊住又要开溜的南全:“我怎么记得你是识字的?少夫人教侍女读书,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南全嘿嘿一笑:“字哪还嫌识得多?再说少夫人讲学甚是新鲜,我爱听,听了回去再说给公子听。”
邵伯哼声:“少夫人和七公子以后相对的日子比你多,用得着你献殷勤。”
“那不一样!”南全理直气壮,“等到了北地,公子又不能马上见到少夫人,这不就有了我的用武之地了。”
邵伯拿他没法子,摆了摆手:“去吧去吧,顺便告知良媪一声,船将靠岸,让她们早做收整。”
南全响亮亮应了声,撒丫子便跑。
邵伯摇头:“这个南全啊,跟在七公子身边,却是半点稳重气也没学到。”
不过邵伯清楚,这事也不能完全怪他。
实在是他们这个少夫人……怎么说呢,撇开品貌这些,就连行为也是出人意表。
最近船里的下人,有事没事都爱往顶层去。有瞧热闹的,有听故事的,也有实心求知的。
邵伯原也以为少夫人是打发无聊、玩玩罢了,亲去顶层听了一回,才发现竟不是。
仆人跪坐一室,鸦雀无声。
少夫人跽坐于上首,侧后方立着块木板,上面张贴着斗大的墨字,墨字周边还有些零散的笔画。
每当讲解完,侍女便会适时换上下一张。
而女郎不疾不徐,言之有物,且不失风趣,从人们虽屏息凝神十足认真,偶尔也还是会被逗得会声发笑。
岂止是南全,整个扈家迎亲队伍,包括邵伯自己,也打心眼里喜欢,或者说钦佩这个少夫人。xǐυmь.℃òm
七公子有福。
只不知这福能享多久……
邵伯负手,对着舷窗外薄暮的夕阳,一声长叹。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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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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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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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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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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