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是带着这样一个漫长的计划,和这样一个已经近乎绝望的决心,离开的队伍。
赫沙慈欺骗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甚至于他,而把宝压在了何婉的身上。
因为对于赫沙慈而言,叶瞻阙也是一个因为被标记,而不断重复着命运的人。
为了逃离标记,赫沙慈带着队伍进入六欲天,建起架子,在怪物伪装的人类眼珠注视下,活生生剥掉了自己的皮。
叶瞻阙猜测她当时一定在狂笑着,朝着鬼骸的巢穴,朝着无处不在的孕育怪物的腹腔黑祸,做出鄙夷的神情。
明明是活物,但是却又担任着腹腔的指责。
分明是延续了文明的可怖异族,却又是一群胚胎。
这样诡异的,近乎天马行空,常人根本难以理解的生存模式。
叶瞻阙不知道赫沙慈是如何在六欲天中,将它们解读出来,理解清楚,并且写下来将这些告诉自己的。
他知道这不可能像她写出来的那么轻描淡写。
他记得赫沙慈不擅长念书,跟理解不来那些文邹邹的语句。
可是这回干的真漂亮,人们明明活在被怪物设计好的绝境之中,而她在长达上百次的循环之后,终于从中跳了出去。
虽然她的初衷并非是要救谁,但最终为此抛弃了她自己,也抛弃了身边的一切。
“甘草糖一点儿都不好吃,但是没得吃了还会想。你要不要试试看。”
“其实我也蛮怜爱你的。大概是这个意思,不知道这个词用的对不对。”
“不过我认为老是说不清楚心里话,这个责任不在我,咱们两个都很不表达。”
她最后又迟疑的,补上了这么几句。
“对不起。”
*
与石板共同挖出来的,还有一具放置在粗糙的木盒中的物件。
叶瞻阙打开那一人等高,极似棺材的木盒,对着里面的东西看了很久。
然后他俯下身去,轻轻的触摸了她的脸庞。一滴泪骤然掉在无知无觉的皮囊上。
“没关系的。”
他对着赫沙慈剥下来的那具皮囊,轻轻的说。
赫沙慈那日告诉他的计划里,唯一准确的布置,就只有这一项。
接走她剥下来的皮囊,然后将其制成美人灯。
美人灯也会伴随着轮回留下来。
这是赫沙慈发现的一个秘密,一个可以不用再继续屠杀雪原人的秘密。
其实美人灯一次一次的轮回下来,存储下来的规模,已经巨大。
只是那些怪物始终在暗中进行销毁,藏匿,通过控制朝中臣子的贪污,来做美人灯数量的假账,导致昼镫司对美人灯失去控制。
美人灯对黑祸有着消解作用,它们始终不希望美人灯数量太多了。便如同它们控制雪原人的生存一般。
叶瞻阙亲手做了这一盏美人灯,并将其送入库中。
“这是新从地方收回来的一批?哟,叶将军,这点小事儿怎么劳您大驾啊!”
“顺道,帮个忙。”
叶瞻阙微笑着,看着昼镫司内的官吏,核对完数目,利落的往其中一盏美人灯上打了个条儿。
叶瞻阙看着条子上面的编号,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其牢牢的记了下来:
玖肆伍伍陆叁。
*
当炮制美人灯的任务完成之后,叶瞻阙便陷入了赫沙慈之前的状态。
他知道有一个计划,他知道这个计划在施行,然而,他不知道到底在进行着什么。
叶瞻阙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更不知道,赫沙慈现在在哪里。
他很想继续写下去,记住之后重复的,那一百三十七次后的时光。
然而赫沙慈叫他不要记录。
只有他变成这个记录的本身。
于是他只能忍下来,接受了赫沙慈安排给他的“残忍”。
所有人都会忘记,他不会忘记。
所有人都在不断的重来,重复,重生,被寄生,毫无知觉的变成怪物,将他包围。
而他需要竭尽全力的保持清醒。
叶瞻阙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必然会被一个一个的感染,因为自己就是感染的源头。
即便被处理过鬼骸的人,会短暂安全,但是来到他身边以后,依然会被感染。
从他再度苏醒,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亲人不再是亲人,朋友不再是朋友,下属不再可能忠心耿耿。
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成为怪物。
而他却不再需要去抗拒,为之争斗......他只用记录。
叶瞻阙要在虚假的家中,岌岌可危的,虚拟的王朝中,继续虚与委蛇,作为一个迷惑怪物的障眼法,好整以暇的生活下去。
怪物控制的整个王朝,它们用从赫沙慈身上学到的方式,捏造着虚假的过往。
在赫沙慈剥离标记后,她失去了与怪物们一同轮回的特权,不再保有曾经的记忆。
而雪原人,也骤然失去了管控。
于是怪物割走了雪原人大脑中的一部分,再度将他们推回到,第一次进行祭祀后的状态,那副集体痴傻的,呆滞的模样。
雪原人就此成为了,自古以来,便痴愚无知的蛮夷,低贱的边远奴隶。
而叶瞻阙睁开眼睛,起床,继续念书,练武,开始从头进军营拼军功,层层得封,位居将军。
然后回到京城。
他继续走着这条他已经重复了一百多次的,人生的道路。
世人惊叹他的身手与武功,然而这其实不足为奇。
换任何一个人重复一百来次,身心极端的锤炼下,都会获得这样的结果。
然后,他再次在黑祸即将来临的时候,得到昼镫司及朝中大臣的一致推荐,被暗中任命前去解决此事。
叶瞻阙的本意是拒绝,但叶家在朝廷间的密探,忽然传回来一条消息。
在因为叶瞻阙的故意管控,导致叶家无法插手的特使部内,出现了一个疑似叛徒的组织。
那个组织名为,弥罗陀。
叶瞻阙接收到了这消息,他很快再度通过其他人口中得知,在民间,这个组织的名字最先出现在泰清郡一次。
这个消息极有可能是何婉暗中传递出来的。
于是他知道已经是时候了。
这一次,他提早一些,来到了雪原。
赫沙慈身边没有了那个叫何婉的朋友。
她被昼镫司同兵部的雪原驻军,指使着搬东西,跑来跑去。
作为一个小奴隶,她抱着一筐风干的牛肉,头脸让吹的红肿,发丝胡乱的糊在一块儿,十分警觉地望向这批外来人。
一切都与一开始不同了。
人还在,可是所有人的命运轨迹,都已经在不断的重复中,发生了变化。
叶瞻阙跳下沉重的挽马,向前两步,然后半蹲下身子,朝她轻轻的伸出一只手:“赫沙慈,赫沙氏遗留在外的外孙女。我来接你回家。”
*
赫沙慈,这一次真的是作为赫沙氏的子孙离开雪原,作为一个言正名顺的赫沙慈。
她一进入大礼,就对黑祸,美人灯,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可是似乎不够用。
但光凭兴趣,根本不够,赫沙慈仅仅是在朝廷里,就吃尽苦头。
因为奴隶的身份被瞧不起,被打压,因为命运被自己纂改之后,她无法流利的说大礼官话被嘲笑。
不认字,不懂规矩。
全部从头学起。
她又变成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雪原蛮夷。
只不过因为经历过太多血腥与挣扎,她在困境里被锤炼出来的,凶狠恶戾的那一部分,深深的刻在了其骨髓深处。
于是赫沙慈这个人啊,他们都说,蛮横凶恶,阴险狠毒,不择手段。
她逐渐在朝野的评议声中,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无法抗拒大礼人高高在上的审视,无法忘记雪原人被当作奴隶的苦难,无法发挥自己所学,真正在昼镫司内做出事实。
她必须贪污,她一定贪污,否则她无法在昼镫司内留下去。
或许就连未曾被感染的大礼人自己,那些参与了美人灯买卖的世家自己,都没有仔细想过,为什么美人灯一定被贪污。
为什么贪念总是那么容易被勾起,为什么交易进行的这么容易,为什么总是无法被抓住。
为什么总是会有替罪羊。
在鬼骸群族的控制之下,在每一次轮回的感染彻底完成之前,它们就用这样的方法,无声的,看似正常的,消减着美人灯的数量。
而赫沙慈那么多次,感到了有一只手在推动着,操纵着贪污冤案的进行,但她却无法揪出具体的敌人来。
然而她的计划也未曾停止。
*
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面前成条摊开的人皮,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蹲下来,捏了一下他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
他张开嘴,大脑中却空空如也。
对面长得非常艳丽的女人,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笑了:“是个空脑袋啊。让我看看你的后面。”
她很自然的就将他的脑袋转过去,掀开他的头发:“后面的脸怎么样,喂喂,能说话吗?”
“不行,”另一个眼睛细长些的女人,声音轻轻的:“他是报废的,没法用。”
“我尝试做了很多个四面佛,但是不管怎么做,我都理解不了,那些怪物本来寄生的方式。”
何婉叹了一口气,说:“就像不理解车轮是怎么转起来的,我仿制了很多个圆轮,都无法让它们转动起来。”
“没有一个成功的么?”
“有一个吧......”何婉说:“是他的兄弟,还被连着呢。”
他茫然的转动目光,往这两个女人身后看去。
因为年纪太小,也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因此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何种的地狱里醒来的。
这个地下,这层层叠叠的墙上,挂的全部是人。
有还在喘气的活人,也有死透了的,只有一张皮的。
血淋淋的粘腻气息充斥整个院中,不知道这里用了什么办法,这样熏天的血腥气,竟然没有吸引来蝇虫,也没有看到腐烂。
而在两个女人目光尽头的一个池子里,一个幼小的身体,连接着另外两张人皮,后脑上一起一伏,竟然是一个人脸在呼吸。
那个场景像极了肉铺子上,被老板随意叠放在一起,粘合起来的肉块儿。
“阿慈,你小心些,”其中一个女人说:“别过去,你再把他给打断了。”
“他们真的会通过人皮相连的时候交流?”
“它们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交流了吧?星子从人体内飘出,然后飘入另一个人身体,扎根,寄生,传递讯息。”
“阿慈,如果你日后的对手,是依靠这样的法子交流情报的,那会很棘手。”
那个被成为阿慈的女人沉着脸,点了点头:“所以必须做出属于我们的四面佛,婉婉,拦截那些消息。否则不管我们怎么做都一定会输!”
阿慈又转过来看向了他:“那么,他呢?也一并拉去处理了?他还是有意识的。”
“不用,”何婉走到他身前,蹲下来揽住他:“我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何堂。以后就是我弟弟了。”
“他虽然无法接收那些红星,但是也可以当作是诱饵。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就放在我身边。”
“就像是捕蝇的笼子一般,鬼骸在处于红星状态之时,会被他这种假四面佛所欺骗吸引,主动钻进他身体里去。”
“但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废的,因此不管进来再多红星,都没有用。他后脑上的人脸也不会苏醒。”
“真缺德啊,让个小孩儿替你当诱饵。”容貌明艳的女人咯咯的笑了,她还很年轻很年轻,说是个女孩儿也不为过。
但是她的神情里,已经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了,神态总是隐隐的透着一股疲惫到极点的疯狂。
“这是第多少次了,阿慈?你看起来好累。”
赫沙慈看着何堂年幼的脸:“反正这是你问的这句话的第七十六次。从你偷看我的石板,知道真相开始。”
“然后又过去多久了?你的那些记录记了一百多次,但实际上,你只刻意记下了经历的三分之一。”
在何堂的记忆里,何婉的神色也总是那么悲哀的,悲悯的,像菩萨一样:“那些石板,我看了觉得很难过。”
“你有什么可难过?你犯不着难过,”赫沙慈脸上那股疯狂,又开始跃动起来,让何堂害怕的缩小了身子。
“反正你死了也就都忘了,下次我不告诉你,你什么都不会知道。行了,下回真不说了。”
她这么说着,何婉脸上又流露出那种痛苦,好像被这句话伤害了一样。
何堂想起来了,自己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他跟弟弟被人贩子拐了。
他反抗的时候,用树枝扎烂了人贩子的眼睛,那几个暴怒的贩子,差点把他们打得半死。
真的是半死了,跑都跑不动了,只能在地上爬,一边爬,一边听见那些贩子在又叫又笑,说肠子都打出来咯......
然后何婉就出现了,很哀切的蹲下身子看他,他说救救我们,求你了,救救我们,怎么样都行。
何婉真的救了他。
他再也不会长大,脑袋后面长了一张脸,可是再也不会死,不会痛苦。
何堂一直觉得何婉的名字,应该跟赫沙慈换一下。
何婉才称得上“慈”这个字,而赫沙慈只不过是个会往自己身上下刀子的疯子。
在这个血腥的地下据地里,能活蹦乱跳的只有赫沙慈跟何婉两个人。
赫沙慈总是缠着何婉:“你植入一次嘛,再植入一次试试看嘛,不是有很多鬼骸么?你再往我身上弄一个试试看。”Χiυmъ.cοΜ
何婉严厉的训斥她:“你以为就跟往身上打钉子一样简单?”
“打钉子哪里简单了......你给我打一个嘛......”
何堂知道赫沙慈身上打了很多钉子。
她上一次被从一个叫做六欲天的地方带回来的时候,人跟融化了似的,四肢像是被煮过的柳枝一样,软趴趴的歪倒在地上。
尽管如此,她趴俯在地上,用气声还在指挥何婉:“用钉子,对,那个长得跟钉子一样的,我从它们老巢里抢出来的......”
“什么用途,啊?我不知道啊,”她陡然暴怒起来:“你往我身上钉一个不就知道了!”
于是何堂看着何婉流着眼泪,用那些形状怪异的钉子,把赫沙慈的四肢又给钉起来装好了。
“又死了,”赫沙慈在当当当的钉子敲击声中,喃喃的说:“咱们雪原的人,带出来多少,死多少,又死了。”
“不过,这回我抢出来的宝贝真挺多的。”她喘息着:“攒着,以后都能用得上。”
然后她又发出一大串笑声,让何堂一个激灵。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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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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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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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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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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