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脚没踩稳,摔在了雪里,依旧呆呆地望着墙头。
“她祖母的田姑娘……”
叶软色猛地从雪地里爬起来,奔向宅子的大门口。
远处,一名穿着单薄的纤瘦姑娘慢慢走了过来。
大冬天的,她只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薄袄子,袄子上还都是补丁,脸颊冻得紫红一片。
但她似乎已习以为常。
这姑娘走近后,看到了公子宅子前孤零零站着的少女。
她的第一反应,是和田姑娘一样的震惊,不知道他们这片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
这姑娘哈着白气搓着手,跺着脚,开口的声音温婉好听,“姑娘,快回去吧,这么久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谁成功进到这宅子里的。
你进不去也不用难过的,大家都一样。
你看我,我也进不去,还不是每天高高兴兴的。”
这位公子的到来,对她们附近所有的姑娘而言,就像是一场梦,一场阳春白雪的美梦。
谁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公子看上,飞上高枝,脱离现在贫苦的生活,成为被所有人羡慕的姑娘。
但做梦就是做梦,大家都是有默契的。
如果真的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公子虚无缥缈的青眼上,那才是会踩空呢。
她从没有和别人说过这些话,大家似乎都是竞争对手,暗暗比着劲儿。
但她看到这名少女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心软了,想开导她。
姑娘摸了摸自己手上的冻疮,自嘲地笑了下。
她也只是一名普通的姑娘,内心自然不可避免地期待着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
她有什么资格开导人家呢,自己还不是惑于这个美梦,时不时就来公子门前看看。
总盼望着,也许她和公子是有缘分的。
叶软色听了她的话,转过头来望着她,圆圆的眼眶中水波莹莹,很委屈地指着门,“田姑娘进去了!”
“什么?田爱花进去了?公子让她进去了?这……”
紫袄姑娘无比吃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什么好事都让田爱花一个人占了?”
紫袄姑娘眼看着叶软色眼睛红通通的,赶忙扶住她的胳膊,“妹妹,你别难过了,田爱花家原本就是咱们这附近最殷实的,现在她又得了伺候富商韩家的差事,她的亲生姐妹都争不过她,咱们更争不过她的,你也看开些吧……”
叶软色摇摇头,没有说话,杵在大门口像根柱子,默默祈愿。
希望勾月会相信田姑娘的话。
希望田姑娘顶包成功。
不然的话……如果被发现……
这一次,勾月要把她送到哪里去啊……
*
宅子内,顾宴清送走席希二人后,得体的微笑维持不住地落下。
公子皱着眉闭着眼睛,单手撑在院墙上,时不时低低咳嗽两声,静静地等待着身体回力。
他扶着墙壁,穿过正堂和庭院,迈过一阶阶台阶。
公子一个人静静坐在堂上,手上一直无意识地捧着一杯冷掉的茶水,柔软的指腹一圈一圈轻轻摩娑着瓷杯圆润的边沿。
白色瓷杯在公子修长的手中衬托得越发小巧,犹如一个小小的白酒酒盏。
公子忽然抬手扯掉了眼睛上的丝带,扔到了一边。
丝带遮的明明是眼睛,可他却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
顾宴清身为世家贵子,自小受礼仪训练,仪态端庄和肩背挺拔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而现在,他微微松了肩膀,略有疲惫地揉着眉心,放任自己姿态散漫地偎进了椅子中,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下。
整个人变得不若平日里那么清冷得难以靠近,多了几分难言的脆弱感。
就仿佛是那个无论到何种境地都能镇定自如的顾公子,卸下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完美礼仪和矜持克守,露出了坚硬外壳下从不示人的柔软内核。
公子剔透漂亮的双目放空,脸靠在手臂上,无声地望着地面。
其实陈纤韵的话,顾宴清并不相信。
他不信陈纤韵这个人,更不相信她说的话。
但他想,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
就算这次是假的,下一次也是假的,但总有一天会是真的。
席希说要去茫镇核实,他本该拒绝的。
他以什么立场上去核实这件事呢?兄长?友人?萍水相逢的路人?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他并没有资格这么做的,他只会牵连她,打破她平静安稳的生活,危及她的生命。
就算这次是假的,他侥幸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要一直以这种践踏自尊的方式卑劣地侥幸下去吗?
一次一次去侥幸,她还没有彻底抛下他?
他本该拦住席希的,可他还是没有说话。
纵使想得那么清楚,还是默许了席希去核实。
顾宴清两指屈起,重重地揉摁着眼窝和眉心。
可他没有办法控制内心像杂草一样星火燎原的念头。
他就是想知道。
哪怕只是这一次。
圈椅里的公子低低地笑了一声。
叶勾月,你就是个伪君子。
你比谁都想放纵欲望,把她留在身边。
公子残留着笑意的眸子中闪过浅浅的黯然,抬眸望着澄净的天空,犹如雨后小径上浅浅的水洼,倒映着清晰的世界。
可是一点都不公平呢。
从他有记忆的第一天起,她就在他身边。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受到了她熟睡的呼吸。
她的记忆里,可以有千百个人,可他的记忆却只关于她一个人。
他的世界是黑的,她是唯一的亮光。可她的世界呢,五彩斑斓,他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不平等的。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和蔷儿之间,放不开的是他,依赖的也是他,从不是她。
她那么讨人喜欢,她那样好,到哪里都可以活得很好。
就算难过几天,过两天注意力就被吸引到别的地方去了,大概就能把叶勾月这个人彻底忘到脑后了。
可他不行。
送她走之前他就很明确地知道这一点。
而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是他为了保全她必须要支付的代价之一。
他接受。
可接受不代表能习惯。
她走了之后,他头几天晚上整夜整夜失眠,怕她不高兴,怕她会哭,更怕她怨他,怕她不明白他送她走的苦心,又怕她明白。
与这种不习惯比起来,失明后生活上无人照应的艰难竟变得如此不值一提。
反而可以分心,让他不至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
如今呢,表面上是习惯了一些,可是心底想要把她带回来的念头一日比一日旺盛。
他越是用理智克制这些疯魔的念头,就越是克制不住,就越是在意,压抑得反而让他一度产生蔷儿回来了的错觉。
念多少遍清心咒,抄多少遍道德经,都不管用。
顾宴清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低低地叹气,修长的脖子里喉结轻轻滚了滚。
他已经快没有办法了。
他不知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应当也是熟读四书五经,以礼义廉耻约束自己行为的人,他不明白为什么对一个人会抱有那么强烈的掠夺的心思。
顾宴清能感觉得到,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明明知道不对,明明知道这些念头远非君子所为,明明知道应该更狠地约束自己,规劝自己,但是……
快要输给这些念头了。
公子的手紧紧捏着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逐渐青筋凸起。
“啪……”
扶手被失手捏断了。
公子闭上了眼睛,下半张脸唇角扬起。
叶勾月,你也不过如此。
她救你,护你,你当真要恩将仇报,拖她入这万劫不复,只为满足你一介私欲吗?
你若还是个人,你若还懂礼义廉耻,就不该这么做。
她从不是你的,你只是好运遇见她而已。
别再做梦了。
都是你的错,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忍着。
要忍住。
叶勾月,你不配。
*
田姑娘跳下来的时候,正听见那声轻笑。
心弦不由颤了颤。
公子不仅说话声音好听,就连笑声也好听。
等她嫁给了公子,别说是隔壁的小妖精了,就连她主家韩家的那位大小姐,也只有羡慕她的份。
顾宴清内力本就深厚,且在叶软色的照顾下恢复得七七八八了,田姑娘还未落地,他就知道院子里进人了。
公子身上的脆弱如云烟般尽散,仿佛从不曾在他身上存在过,转瞬从椅子里坐了起来,手肘撑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倾,双目冰冷平静地望着庭院。Χiυmъ.cοΜ
他乌黑的长睫慢慢上翻,睁开了眼睛,眼中阴云成片,那颗朱砂痣在屋内的阴影下染上了一抹浓重的血色,再不见平日里的慈悲温和,只剩了嗜人的耀目的红。
瓷杯在公子手上无声地碎裂成了几片,公子取了其中一片,如执棋子一样夹于指尖。
田姑娘不会武,跳下来的时候声音很笨重,像砸在地上的一样。
公子心中疑惑。
专业杀手绝不会有这样粗蠢的身手。
故把碎瓷片隐于掌,将白色丝带扎在额头上,挡住了眉心的朱砂痣,“谁在那儿?”
开口的是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小女爱花,拜见公子。”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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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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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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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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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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