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小少年乖乖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众讲述清楚。
这也是当年还在颍川时荀柔亲自教的,因有此基础,荀柔才敢将几个最小不满十三岁的侄儿收进太尉府边干活边学习。
他早通知各方今日要讨论赋税之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些时间思考。
不提内容如何,一边文章条理分明、参考文献充足,一边是敷衍塞责、夸夸其谈,形成惨烈对比。
荀铮陈述完毕,荀柔点点头,并不点评,而是继续向太尉府其他掾吏依次发问,司马朗、曹昂、王景、陈群、贾玑、段信...当然还有荀家其他少年。
长安优秀杰出青年们,有偷懒的吞吞吐吐,有认真思考过的谨慎阐述,但随着荀柔左手边的文章堆高,留守太尉府的名门子弟的脸色,渐渐涨红。
无论所想对策如何,随同荀柔出征的荀家少年,以及并州、凉州将门二代,都至少提交出一份结构严整,内容实际,能看得过去的文章。
荀柔始终没有评价。
这般情景,正是他有意为之。
太尉府中这一大群官N代,他一直有些拿捏不准,一方面他不大看得上这些不接地气,志比天高的官n代,一方面他也不能真的一直不用他们。
进太尉府的,各家都诚意的奉出优秀的子弟。
若这些人只想在太尉府混日子还简单,为了和平稳定的局面,一点俸禄不算什么,但这明显是一种投资,而所有投资,都是为了回报,不只是小小的太尉府掾吏所能满足。
所以,冒着日后翻船的风险,他还是得从这群青年才俊中,捡出一些踏实聪明能用的人才。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下马威。
自太尉府立府,他一直在外征战很少回长安,而作为长史的文若堂兄一直在陈仓,太尉府中各位名门子弟一直处于自治状态,越发心浮气躁。
他必须要把这群从小锦衣玉食,被奉承、被称赞得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脑袋按下来,免得闲得出去搞事情。
操作很简单,机会也正好。
读遍儒家十三经,没有一篇讲实践调查,这些生活在高墙之内的公子,即使再才智绝伦,文采斐然,也不能凭空想象百姓的真实生活。
荀家少年比他们小,凉、并二州的将二代比他们文化低,但在河东实地籍田录人口,见过、算过赋税,有这种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内容一定充沛且实在。
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差距。
都是聪明人,经此打击,夹起尾巴做人,还是能知耻奋进,荀柔都愿意给再他们一个机会,毕竟也都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人才。
文章其实也并不长,即使荀柔像课堂上最讨厌的老师挨个学生依次问,最后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而在座几位优秀学生家长,也一直保持沉默,该吃吃该喝喝,良好的维持了课堂秩序,没有露出什么翘尾巴的骄傲姿态。
尤其是贾诩,杨修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荀缉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贾玑啃啃哧哧完成发言的时候,他还在专心吃栗子,看着栗子,比亲儿子都爱。
一堂课也就到此上完,点评也不必点评,懂得都懂。
少年们的政见五花八门,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其中不乏能看到后世青苗法、一鞭法、两税法的影子,但现阶段能实际应用的点子,却也不多,荀铮在其中可谓一枝独秀。
入市交商税,不许层层关卡收敛,当前无法通行全国,却可以在关中地区试行。
除此之外,便是官山海。
人人日需食盐,家家户户离不开铁,盐与铁,便是官山海。
数百年前,一代圣人管子与齐桓公小白,曾就赋税问题,进行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讨论,其意义极其深刻,这篇后来讨论被记载在《管子.海王》篇之中。
桓公问于管子:“吾欲藉于台雉何如?”
管子对曰:“此毁成也。”
齐桓公问管仲:我如果想从房产征税可以吗?
管仲说:这是让人民毁掉房屋。
“吾欲藉于树木?”
“此伐生也。”
若是从树木呢?
这是让人民毁掉树木,不再种植。
“吾欲藉于六畜?”
“此杀生也。”
若是从六畜呢?
这是让人民杀掉幼畜,不再蓄养。
“吾欲藉于人,何如?”
“此隐情也。”
若是征收人口税呢?
这是让人民不再生子。
“然则吾何以为国?”
“唯官山海。”
那我该凭借什么管理国家?
只有官山海。
以这段话道理深切,足为后世之戒。
汉代有赀税(财产税),百姓不敢种树、不敢养牲畜,不敢将屋舍修得好,有口赋与算赋,沟壑之中尽是弃婴,五月鬼子之说盛行。wWW.ΧìǔΜЬ.CǒΜ
然而当然,春秋之时的齐国不过大汉一州之地,与幅员辽阔的大汉不能相比,管仲与齐桓公所言,更是一种极限的假设,现实当中,任何一个大国,税收都极其复杂,不可能只依靠盐铁。
更何况,若是没有赀税和口税,会更加剧贫富差距。
当初汉武帝创算缗(即赀税前身),就是为了劫富人之财,充入军费。
贫民只有一业,或农或工,富人却兼有数得,田亩、工匠、商队,官俸,想要直接税彻底,根本无法实现。
所以,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光看字面上,其实颇令人丧气。
赀税仍然收取,只是更改原本的标准以万钱为界的标准,将界限划分更为具体,宅第限一亩,财货若干,尽减少官吏不公。
荀柔抱着环保观念,坚持要放开树木限制,虽然众人不能理解,但最后倒也没得反对。
口赋、算赋要也收,只是儿童交税年限提高到十二,每家每户再减免两个成年、两个孩童,以此在鼓励生育同时,鼓励分家,不禁迁徙,以尽量避免大宗族聚集。
然后是最重要的田税,一户除十亩自留,余下更以十一之税。
荀柔原本私下与荀彧商议时,倒提出过阶梯递增税法,但当时话才一出口,堂兄就陡然作色,问他是否想让大汉就此灭亡。
天下未定,把有钱人全得罪了,这的确是取死之道,荀柔同意了堂兄的意见,就此不再多言。
赀税、算赋、田税,再户入素绢二匹,除此之外,更不收它税,哦不对,逾龄税仍然必须,且不得仅限女子。
“……男女年满十八,未婚,税当一倍,次年再增一倍,以至三倍为止,就定如此。”
荀柔自然的总结完,低头饮水,再一抬头,嚯——满屋子人都对他行注目礼。
“……怎么?”他眨眨眼,放下盏,“以我太尉之秩,难道会出不起三倍算赋?”
他凭本事单身,他骄傲。
由于该尴尬的人,反应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使整个场面陷入另一种奇怪的尴尬之中。
“嚓——”
火盆中一枚栗子爆开,裂口升起一道白气。
荀攸自然的拾起铜钎,将栗子夹起放在荀柔面前的漆盘中。
荀悦开口,“杂税俱减,田土也不过三郡之地,而要养,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为继?”
可不是,哪只有兵马,还有满朝文武呢。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今非常明白,历史上曹操为何会紧紧抓住“屯田”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搞得民怨沸腾,逃民无数。
养兵、养士、城墙军械、兵马教育...钱、真是到处都要钱。
“少府钱帛,并太常谷粮,可够用至明年秋收?”
“若明年不需兵,董卓在雒阳收敛的财货,并查抄张、田二人,尚可支持。”钟繇想了想回答。
“那就暂且如此。”烤过的栗子壳还有些烫手,但此时却正是栗子最香甜之时,捏着金黄的栗子,荀柔狠心决定,如果明年的收入实在不够,只好把他的名声再败一回,再杀几头肥羊,“一国之信,一国之威严,皆在于百姓,若为朝廷之丰,反使百姓穷困,却本末倒置了,诸君万不可忘记。”
“谨受教!”
改变赋税毕竟是大事,整理好新规后,荀柔便入宫觐见,向天子说明。
“先生许久不曾为朕授课了。”听完后天子感慨着,言语间隐含着抱怨委屈。
“蔡公乃当世大儒,学问精深,臣远不能及。”青年太傅欠身谦语,玄色的官服衣袂铺陈在地,没有一丝褶皱,唇畔一抹弧度温和得恰好,“臣常困于征战、案牍,久不曾静心读书已然生疏,而陛下学业日进,恐怕已经超过臣了。”
刘辩缓缓捏住袖口,“既然如此劳苦,先生何不歇一歇呢?”
荀柔抬头,微露出一点惊讶和莫名,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言语恭敬道,“如今国朝危困,天下沸腾,臣受陛下厚恩,夙夜不敢稍忘,只愿为陛下除逆平奸,重振国威,岂敢言劳苦二字。”
刘辩唇角一抿,没有接话。
“陛下以为,臣方才陈说赋税之事,如何?”荀柔望向天子,试探着道。
“...朕自然明白太傅忠心,太傅方才所言赋税之事,句句皆为百姓,朕以为可,便传尚书台书诏令宣示于众。”
“陛下圣明。”荀柔恭敬的一拜行礼。
刘辩眼眸垂下,望着露在广袖之外那修长的手指,“先生不必如此,该朕感谢先生,为国辛劳才是。”
“此臣分内之事。”荀柔再次一拜,直起身。
“先生,”看出他准备离开,天子再次开口,“明年朕便要成婚了吧。”
“是,陛下长大了。”
“听闻先生因为爱妾之故,不愿取妻,是真得吗?”
“...啊?”刚才是啥?啥爱妾?
“朕不欲立后,先生以为如何?”刘辩的话题再次翻越十万八千里。
荀柔露出惊讶,这一回猝不及防又不必掩饰,着实眼睛都睁大了。
“朕从蔡公读史,每见外戚乱政,未尝不涕下沾襟,深以为戒,”刘辩说着心中雕琢过百回的言辞,神色一派诚恳自然,“不想再蹈此覆辙之中,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荀柔...荀柔不想趟立后的浑水。
他深知朝中公卿对自己的态度,正出于微妙的状态,他太过年轻又手握兵权,老大人们都不愿意得罪他,但同时也深深忌惮他,而同时,皇后之位已被好几位瞧中眼里。
如果他真的操作得让天子不立皇后,别管什么原因,首先千夫所指,接着袁绍之类的野心家,大概就要高兴疯了。
于是,荀柔不得不将当前局势,掰碎了给刘辩讲明白。
若是担心外戚,可以谨慎一些选择,将来也可以限制外戚,关键是如今需要天子成亲,昭告天下,以安定军心、臣心、民心。
“...是朕一时想差了。”刘辩最后低头认了错。
“皇后是谁并不重要,陛下若有喜欢的女子,俱可立其为后。”打击过后,荀柔又安慰他,琢磨着刘辩如今怎么也喜欢不了袁绍、曹操的女儿——毕竟都没见过,便许愿道,“只要陛下喜欢,臣一定帮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辩垂下头,“朕并无喜好,烦请先生安排就是。”
几日间都为钱愁困的荀柔,在这一句话后,忍不住心脏狂跳——那他是不是可以拍卖...呸,不是、没有、不至于。
望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学生,荀柔仅剩的良心,艰难的将他从掉节操的边缘拉回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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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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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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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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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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