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杨子今日来,是太后身边近侍贾都知亲自去请,回署,则由大小姐亲自陪送。心中早做好被问的准备,备下腹稿,徐徐言道:“下官以为,无非三个原因。或是下官技艺不精,未能引导病患。”
“方博士自以为,这个理由有多大几率成立?”
方杨子干笑了声,“下官不敢妄自菲薄——大约是不成立的。原因之二,这位小娘子并无失魂之症。”
“我撒谎了?”凌清舒依旧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声音如常,“听上去很说得通。第三个原因呢?”
“如果大小姐没有撒谎,下官也并未力有未逮,则可能这位小娘子曾经患病,如今却已痊愈。”
凌清舒缓下脚步,讶然地看着他:“可曾有这样的病例?”
“失魂之症向来罕见,历代医书少有记载,哪里能有什么病例?”方杨子话头一转,又道:“不过,民俗之中,不以为病,多以为中邪。下官所属咒禁科,与民间巫祝有些共通之处,倒是听说过一些类似情况。”
“似这等失魂之症,多半与病患的人生经历大有相关。或是痛失所爱,比如,国朝边境,曾有一妇人,一日之间,丈夫、儿子、孙子尽丧,仅剩孑然一身,遂发此狂症。又或者大喜大悲,譬如有一士人,放榜之日,旁人诳他,得中榜首。大喜。往观,榜上不见其名,大怒,复又大悲,自此癫狂,总要人认同,他乃是榜首。”
“你的意思是,”凌清舒凝着秀眉,斜阳照着她深思的模样,莹润生辉,如蓝田玉,如海珍珠,“欲求今日果,须寻当日因?”
方杨子收回目光,亦收回那丝属于男性本能的驿动。大小姐贵重至极,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正是。大小姐聪慧。”他恭敬回答,“民间有俗语,心病还须心药医。似这等失魂症,多由心起。情天恨海,欲壑难填,黄粱梦空,壮志难酬,都足以牵扯七情六欲,而成此症。针石少有见效,但若心愿得以满足,也许一夜之间,不药而愈。便如方才那个士子,其父母无奈,严命家人一起陪他做戏,半年之后,许是那人心愿已足,忽然就醒转,自述这半年如在黄粱梦中。”
凌清舒送他到了太医署门口,作别而去。
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她抬眼望着两堵青墙外的长空。一只孤雁正由南往北飞过,唳声遥遥传来,凄清哀绝。
阴兰芝如果当真痊愈,是因为什么?她发病的原因又是什么?
她自幼孤苦无依,从无亲人爱护,是以发病?遇到曹承钰之后,终于衣食无忧,安全无虞,又有人真心关照,是以几乎再没发过病。
然而感情的事,总是做不了长久的假。尤其是在回到京城之后,直接面对自己,对曹承钰,对阴兰芝,大概都是日复一日的考验与折磨。于是她再次发病。
太后喜爱她,关心她,这样的热诚,自然超过曹承钰心有别属的照顾。在太后的慈爱之下,阴兰芝如同回到亲人的环抱,所以不药而愈。
似乎很说得通。
阴兰芝身上,仍有许多疑团,但那些往事,是否还有追究的必要?
那声极似自己的“曹承钰”,到底是阴兰芝唤出来的,还是曹承钰过于思念自己而产生的幻觉?
她的离奇身手,是否只是因失魂而起?
前人记载,曾有夜游之人,清晨醒来,察觉自己已在千里之外,双腿麻木如石。可见失魂之时,或能突破生理极限,突具神力,亦未可知。
如果阴兰芝只是因缺少亲人关爱而失魂,恰恰太后又很喜欢她,愿意补足她的遗憾,那么,自己究竟有什么理由去反对?有什么理由,去让一辈子疼爱自己的外婆左右为难?
凌清舒站住脚步,任秋风吹起葡萄酒色的百褶裙角,在青砖墙下,翩飞如蝶。许久之后,长长舒一口气,脸上浮起一丝释然的苦笑。
她仍然不喜欢阴兰芝,好在,她也不需要喜欢她。
只要容忍她就行。
她向来擅长容忍很多事情,譬如郭云岚的恶言,慕容却罗的粗鲁,晋王的愚蠢,齐王的虚伪。ωωω.χΙυΜЬ.Cǒm
如今,多一个找不出毛病的阴兰芝。
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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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太后的意思,这些日子,仍让凌清芝暂居曹宅,待择日去汝南公主陵前祭拜之后,方名正言顺,回到乐邑侯府。
曹承钰心中明白,太后的安排,一则是让乐邑侯府做好准备,安排地方,洒扫居室,教谕府中下人;二则,仍是为了避免太过刺激清舒,多留些时日与她缓解。
虽然对太后非要亲近喜爱阴兰芝的做法仍然想不通,但这里头一片为人长辈的良苦用心,曹承钰也是感佩的。
曹承钰送她到曹宅大门,仍如以往告辞。凌清芝却在门口叫住他:“世子,我有话想跟你说。”
两人进门,门后站了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柔媚凤眼一扫两人,随即堆满笑容,聘聘婷婷上前,福身一礼:“奴见过世子,见过阴娘子。”
凌清芝从没见过她,不禁愕然:“你是——”
“奴叫做赵解忧,是晋王殿下送给世子的人。娘子叫我解忧即可。”赵解忧不等曹承钰介绍,如炒栗子爆豆子,干脆伶俐,把自己的靠山来头,说得一清二楚。
她回府不过半日,居然已经得了两个丫鬟,又敢在内宅四处走动,这份本事,曹承钰也不得不佩服。问她:“你在门口做什么?”
“世子说笑了,奴是侍妾,知道主君和娘子回府,自然该来迎接。”赵解忧笑嘻嘻地,明目张胆地上下打量凌清芝,“娘子真好看。奴看着,眉眼之间,与大小姐倒有几分相像。”
眼瞅着凌清芝,见她微微愕然,却没有生气,只是摇头,温和笑道:“你说的是哪里话?我怎么好比大小姐?”
心里顿时有底了,到嘴边的请罪话也不说了,只笑着答道:“娘子的性情比大小姐要好。”
作为一个立志当好侍妾的人,顷刻之间,赵解忧已经做出判断:这位阴娘子,可比大小姐好侍候多了。
曹承钰冷冷道:“赵解忧,不要忘了我交代过你的话,更不要自作聪明。我和阴娘子跟前,用不着你侍候,你退下吧。”
曹宅内院别有天地,虽是初秋,名花秀木葱茏,池亭台榭井然。曹承钰引了凌清芝去一处开阔的水榭,仆从侍女皆在岸上止步。
“你有话与我说?”水榭内设有琴台茶案,曹承钰却没有叫人取井水来。两人在茶案两旁的蒲团上跪坐。
凌清芝看着他,轻轻叹息,眼神之中,竟大有悲悯之意。
“曹世子,今日太后说起我们的亲事,我本想推拒的。”她说。
曹承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下文,挑眉微笑道:“这里似乎该有一个但是?”
风里有秋水的湿意,凉寒浸人。凌清芝似乎不胜清寒,瑟缩了一下,低下头,轻声道:“但是,太后告诉我一个消息,令我不得不重新考虑。”
“是关于大小姐的吗?”曹承钰缓缓问道。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平静,茶案下的手却悄悄握紧。
凌清芝没有抬头,看着平整的灰土台面,轻轻点头:“太后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大小姐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她的亲事,将是举国同庆的大事。太后居住的地方,将来也终究是要留给大小姐。”
水榭里安静下来。
凌清芝不忍心看他脸色,垂着眼,轻声道:“世子,对不起。一路之上,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你。”
“谢谢你,阿芝。”他只说了这句话,随即便起身离去。
凌清芝抬起头,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水榭外。
水面茫茫,暮霭低垂,凌清芝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外走,看到岸边大柳树后,赵解忧躲在那里,正朝自己笑眯眯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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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清舒的马车停在乐邑侯府角门时,已近戌正时分。她下了车,正要进去,宁凝忽然咦了一声,拉拉她衣袖,朝旁边努嘴。
外墙的护檐下,站了个高大男子,在灰茫茫的暮色中,看着自己微笑。
“你怎么来了?”清舒迎上去,眼中盈着惊喜,“我临时决定回侯府,你怎的就能未卜先知,在这里候我?”
“我想你,就来了。”他的声音低而柔和,似有无尽余味。
凌清舒挑起眉,看着他,忍不住微笑。当着侯府下人的面,两人不敢逾矩。然而曹承钰看她的目光,星光缱绻,情意横溢,仿佛代替了他的手掌,温柔抚过她面颊。
“阴兰芝的事,我暂时不想理会了。”她嘟哝着,扬起脸,笑道,“我也会故作大方,故作善良,看上去不比阴兰芝差多少,对吧?——只准回答是。”
“是。”他轻轻应一声。
“外婆总该高兴一点了。”凌清舒凝起眉毛,轻叹一声,“外婆与阿舅,我总不能让她们失望。”
曹承钰忽然颤抖了一下。随即垂下眼脸,轻声应道:“是。”
“你的亲事,”她咬紧下唇,顿了顿,扬起下巴,“不准你娶她。”
她原以为曹承钰会为了她这句话欢喜雀跃,他却只是看着她,神情晦暗莫测,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柔声答道:“是。”
她不满意了,“你只会说是?”随即想起自己方才的命令,忍俊不禁,笑得弯了腰;“曹承钰,我从未想过,你竟如此老实听话。”
侯府的下人过来请示,侯爷听说大小姐回府,特地请她去前院,商议太后今日传来的懿旨。
凌清舒让他去角门外候着,抬头看着曹承钰,笑容渐渐消失,上挑的弯眉微微蹙起:“曹承钰,你有事瞒着我?”
“嗯,”曹承钰凝视着她,嘴角浮起一个微弱笑容,“我是不是从没告诉过你,清舒,我爱你若狂?”
“不。”凌清舒耳根蓦然腾起红晕,眼波扫他一圈,转身离开,风中留下轻语:“你看我的每一眼,都在告诉我这一点。”
凌清舒随着来请她的下人往侯府前院侧门绕行,宁凝带着一众侍女跟在后面。
直到她们消失在院墙的拐角处,曹承钰低下头,看着自己捏得泛白的骨节,轻轻问出下半句:“你呢?你可有如斯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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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凝也在偷空与小姐交代:“今日不知怎的,李监正忽然着人送了十万贯的飞钱来,还特地声明,说是这笔款子放给我们,不但不收利钱,且还不用急着还。五年十年,随小姐高兴便是。”
凌清舒咬唇微笑,过了一会儿,方悠悠道:“李监正突然转性,勘破世情,不为黄白之物所惑。道心精进,可喜可贺。”
宁凝噗嗤一笑:“李监正的道心有没有精进,我是不知道。我听说曹世子住在他家里,算给他的饭钱正好是十万贯。京城里都在说,李监正家的饭食是玉粒金莼,仙风神露,一滴万金。”
“沙洲扼东西商路,富甲天下。这样的饭,也只有曹世子吃得起。”
宁凝凑近一点,小声问道;“小姐,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曹世子直接让人把钱送给你不好吗?”
“姓李的借钱给我,我收。姓曹的要送钱给我,我却不能收。”凌清舒抬头,见侯府侧门就在几步之外,朝宁凝眨眼笑道:“这里头的道理,你自去好好思量。”
宁凝正疑惑,凌清舒又低声道:“无论如何,这笔钱来得十分及时,你全数送去元枢楼,叫他们不计成本,务必按我交代,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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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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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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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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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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