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精神仍未完全恢复，懒待梳洗。仍在卧榻上，支了个织锦腰靠斜坐着，阴兰芝——如今改名凌清芝，坐在她身侧。
“凤头袜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太医说太后手足逆冷，贾寺在卧榻上放了长条四足矮香案，摆上冬日才用的紫金熏炉，炉盖镂空，热气从五蝶捧寿图样里透出来。
太后两手悬在炉盖上，声音慢慢：“你是好孩子，别怪清舒。她自小娇纵惯了，气性原比别人大些。我另择好的与你。”
“大小姐像是凤凰一样，骄傲明亮。看着她，心里就亮堂堂的，又是高兴，又是欢喜。怎会有人舍得怪她？”
凌清芝摇摇头。她在主魂时候，说什么话，都叫人觉得，这是发自至诚，没有半点勉强虚伪。
就连凌清舒，也没法挑剔她的主魂。
明明讨厌一个人，却说不出原因，挑不出错处，向来引以为傲的刻薄口舌也无用武之地。
凌清舒自小到大，何尝受过这种郁闷憋屈？恼怒之下，这才干出当着她的面，公然与曹承钰调情的幼稚行径。
凌清芝却不在乎，或者说，越来越不在乎。凌清舒每一次在她面前的失态、发火，似乎都让她更加温和，更加强大，更加不惧怕失去。
“还叫大小姐？该改口了。”太后放下手，看着她微笑，“以后你们就是至亲姐妹。你看着比清舒小，就委屈你做妹子。”
“姐……姐？”凌清芝轻轻念这两个字，笑容微弱，眼中有泪光，“我打小最大的梦想，就是跟别人一样，有爹有娘。却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有个姐姐，有个外婆。”
太后身子蓦然一抖，扯动被角，香案被打翻，暖炉滚落。凌清芝呀了一声，第一时间伸手去捡。
贾寺从几步开外抢过来时，凌清芝已经把暖炉拾起，重新摆好香案。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连着唤了两声，喉头似乎包了什么东西，声音含糊不清。
贾寺伸手掖好被角，太后慢慢平静下来。
“你这十几年，受苦了。”贾寺开始替太后捶肩，敲击声一下一下，太后的声音似乎也随着这敲击，一颤一颤。
“阿芝没想到今日会惊吓到大娘娘，愧悔欲死。”
太后今日晕厥之前，正听她说前尘往事。如何冬天里喝雪水挨饿，如何摸索着做出好吃的烤老鼠，如何装鬼吓走来荒园里的老乞丐。
她仍然叫的是大娘娘。贾寺看她一眼，却没有出声提醒。
太后也没回过神来，声音哑沉，一遍又一遍重复：“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我会好好护着你，像护着你姐姐一样。”
贾寺转移话题：“二小姐虽是幼时吃了些苦，如今这通身气派，说话举止，却不比别的大家小姐差了。大娘娘放宽心，二小姐是有后福的人。”
“也有曹家那孩子的功劳。”太后勉强稳住心神，收回眼里的哀痛，“一年之间，脱胎换骨。曹家那孩子，想必也颇花了一番心思。”
“曹世子……”凌清芝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学凌清舒的样子，也去牵太后的手，却只敢拉着太后手指。
触手温暖的同时，心头蓦然涌起一阵热意，几乎是本能般，轻轻摇着太后的手，撒起娇来：“曹世子心里有别人，大娘娘，不要赐婚，好吗？”
太后这会注意到她的称呼了，拍拍她手，笑道：“叫外婆。怎么，你不喜欢曹家孩子？横竖你阿舅还没有下旨，你若想换人，也随你。”
凌清芝脸上红透，垂下头，轻声道：“我喜欢他。只是，曹世子另有钟情之人，我惟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孩子。”太后轻轻说，随即微笑道，“——曹家孩子的事，暂且不忙说。你姐姐，却是到了该成亲的年龄。”
凌清芝一怔，听太后徐徐说道：“你方才说她像凤凰，这话倒也不错。她的亲事，与你不同，会是举国同庆的大事。我这处地方，终究也是留给她的。”
凌清芝下意识转动眼珠，一一掠过殿内丝幔桌椅，藻井树灯。阳光透过苍青窗棂，落在紫红檀木地板上。阳光之外，一大半空间影影绰绰，如在深潭水下。
圣和宫。历代皇太后居所。世间女子最高贵的归处。
太后的声音悠远：“做长辈的，满心里的打算，无非是指望孩子们都能有个好的归宿。我这一辈子的心愿，也就能了了。”
似乎忽然想起来，诧异问道：“你方才说，曹家那孩子心里有别人？”
握着凌清芝的手，微笑道：“孩子，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现在还年轻，此后几十年岁月，他都是你的夫君。等你们儿女成群，哪里还有什么经久不息的意难平？无非是年少时的呓语罢了。”
“外婆，你们在说什么？谁在呓语？是这位不知姓阴还是姓凌的小娘子吗？”
一条长长人影投进房屋，有人站在门口。
“清舒，你回来了？”太后装作没听到她的话，含笑道：“要跑腿传话，多的是宫人。你偏要跑这一趟，可不嫌累？快过来，外婆有话跟你说。”凌清芝闻言，忙起身让开。xiumb.com
“外婆要跟我说的话，以后大把时间。如今曹世子候在宫门外，有事禀报外婆。”凌清舒缓缓步入。
“清舒。”太后唤她一声，凌清舒已知其意，一挑眉：“外婆勿要误会，曹世子要说的事，与我无关，只与殿上这位小娘子相干。”
“与阿芝有关？”太后眉心跳了跳，转头看凌清芝，她一脸茫然。
“那便让他在大殿候着吧。”
宫人上前，扶着太后下地。她张开手，由贾寺领着宫人们轻手轻脚更衣，大衣、衫裙、假髻……
阳光隔着窗棂照进来，有些晃眼。她微微眯眼，曹承钰会说什么？
无论他要说什么，都绝无可能，令她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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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费心思量时，曹承钰走在圣和宫长廊，听着凌清舒的低声嘱咐。
行到一块太湖石后，他止住脚步，抬眼看着凌清舒，轻声问道：“真的要这样吗？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别的办法？”凌清舒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或者，我可以去面禀圣上，恳请他收回成命？婚姻之事，终究要两厢情愿。便是九五之尊，亦不能强要人娶妻。”曹承钰低下声音，“若将此事说出去，她以后再难以做人。”
凌清舒睁大眼睛，怒火炽烈：“曹承钰，你给我听清楚。我压根不关心你要不要娶她。阿舅赐婚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曹承钰一怔，抬头看着她，一脸不敢置信。
凌清舒毫不示弱，回瞪着他，一字字道，“你担心你的阿芝，我担心我的外婆。人心都是肉长的，会有偏向，这很公平。我不愿勉强你做违背心意的事，你请回。我自己去告诉外婆。”
她返身便走，曹承钰情急，跨前一步拦在她身前，压低声音：“你怎么去说？为了阿芝的事情，你已经与太后闹得不愉快。如今你再毫无证据，横加指控，太后若是不肯信，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曹承钰脱口而出：“你的事，便是我的事。”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我去说。”
凌清舒挑眉看他，雅有不信之色。
曹承钰既已决意，倒也干脆了。苦笑道：“别用那样眼神看着我。正如你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不到不偏不倚。我总不能眼看你去冲锋陷阵。亏良心的事，说不得，也只好闭着眼睛做一做了。”
凌清舒看着他，半晌，忽然凝眉恼怒：“我在逼良为娼？”
“别说这种笑话。”曹承钰绷紧脸，又低头搓一搓，吁一口气，好笑地看着她：“大小姐，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都是我上赶着，可好？”
想了想，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若是她因此被世人嫌恶，我总是心里有愧。容我让陈伯出面，至少保全她下半生衣食无忧，可好？”
凌清舒收回目光，低声嘟哝：“曹承钰，我有时候爱你是君子，有时候憎你是君子。”
“我爱听前半句话。”
凌清舒横他一眼，眸中闪亮，若有笑意。
“再说，我算什么君子？既不能善始于初，又不能不改于终。瞻前顾后，总想两全而两不全。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见他含笑自嘲，凌清舒一口盛气忽然泄掉，朝他靠了靠，低声道：“曹承钰，我害怕。不仅仅是怕她伤害外婆，我还怕，我的外婆会被她抢走。还有阿舅。我只有外婆和阿舅，被她抢走，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抬起头，望着游廊外闲庭信步的三五只孔雀，喃喃道：“我是不是自私又霸道？外婆既然喜欢她，我为什么就不能试着接受她？”
曹承钰上前一步，与她并排站着。两人挨着，前面是高足两人的太湖石，宁凝领着人站在七八步远的地方，垂首静立，悄无声息。
“你永远也不会失去一切。”他声音轻轻，却无比坚定，“你的骄傲，你的才华，你的勇敢，你的坚强，这些只属于你，谁也无法抢走。”
“我以为，”凌清舒侧脸看他，“你会说你自己。”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方才说，你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要娶谁，你也漠不关心。”曹承钰剑眉一挑，眸中如有火苗。
凌清舒咬着唇，看了他一会儿，回头举步，继续前行。
风中传来一句似有若无的低语：“你总是把我的话过于当真。”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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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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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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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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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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